文╱黃志聰

結束半夢半醒的一夜。天色亮了，心卻陷入幽暗。

八點半，帶著忐忑，陪妳到醫院看檢驗報告。上一回，妳作例行性追蹤檢查時，照超音波的檢驗師告知妳的身體可能又出現狀況，建議妳儘速回診。隔天，我的眼皮突然跳個不停；按照長輩的說法，可能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前兆。我拍臉頰拉眼皮，喃喃地重複說「好事來壞事走」。

進診間之前，我猶自我安慰著或許是菜鳥檢驗師搞了烏龍，誤將妳體內的正常組織看成了復發的病灶，說不定等一下醫生看了片子就會跟以往一樣，連聲說還好還好，沒事。況且慈悲的神明也答應要盡力替妳消災解厄，讓妳諸事逢凶化吉的。

生病後的妳除了就醫之外，求神拜佛點光明燈，擲筊卜卦抽籤詩亦成了妳安頓身心的另一藥帖，人世間無能為力的事便請神祇來幫忙處理，舉凡斷因果、指點迷津，扭轉不順遂的運勢祂們都內行。而妳總是虔誠地恪遵神諭，只為了能夠延續生命，和愛妳，以及妳愛的人多些時間相處便感心滿意足。

候診處的氣氛嚴肅而凝滯，大多數等候看診的病患繃著臉抿著嘴低頭不語，偶爾抬頭看電視播放激烈進行的NBA賽事，但林書豪進不進球似乎一概與他們無涉，蹦蹦跳跳的時光已經離他們很遠了。而看完診走出來的人，有的連連吞吐大氣，一付重生的模樣，拍拍胸口壓壓驚，謝天謝地，佛祖有保佑；有的神情塌垮，眼眶泛紅，明顯剛掉過眼淚。

小小診間像是潘朵拉的盒子，不斷地被掀開，許多原本色彩繽紛的亮麗人生被下了詛咒般，轉瞬間，生命底色染成黑白。

護士喚妳入內看診時，妳深呼吸了幾下，預備聆聽命運對妳的審判。醫生點握滑鼠仔細看了電腦螢幕裡的病理報告，皺皺眉頭，清了幾聲喉嚨，臉色沉重地說妳身上的壞細胞不僅移轉到胸骨，而且連肺部及肝臟都淪陷了，大大小小的腫瘤有幾十顆，已不適合開刀，只能選擇再次作放射線及化學治療，進行也許是妳人生中的最後一搏。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聞結果，妳的眼神仍空洞得令人心驚，彷彿節節敗退後，行到了窮途末路，眼前便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只剩縱身跳下一途。

記得三年半前妳初生病時，像天即將塌下來般，癱軟靠在我臂膀放聲大哭了好久。一路行來，我們老是無助的叩問老天爺何以如此對待妳，亦時而夜不成眠。歷經手術後，妳的女性象徵少了一半，診單與藥袋標示的年齡是青春正盛的三十五歲，然而「重大傷病」四個字像一道解不開的魔咒，將妳往後的生活緊緊塵封在暗無天日的桎梏之中。

彼時，妳得進行一連串的預防性治療，嘴破掉髮指甲黑食不下嚥…等副作用逐一出現，整個人消瘦了一圈，像風一吹就要飛走的紙片人。頭髮掉光後，妳選買了一頂淑女型的假髮，自嘲以後不用多花錢做造型了。我時常躲進洗手間偷偷哭泣，釋放與修補脆弱崩壞的心情，但卻必須在妳面前穿戴面具，想盡辦法讓妳展笑顏，並假裝比妳更堅強，繼續在或許漫長，也許短暫的路程中為妳遮風擋雨。

每一回，妳完成化療之後，我們有時在醫院內附設的便利超商買關東煮，邊吃邊聽在門診大廳裡的鋼琴演奏，讓優美的琴聲撫慰我們一身的累累傷痕。倘若接近用餐時間，妳總是像個孩子般怯怯地探問我，能不能吃一碗平常得忌口的牛肉麵，或是怕荷爾蒙過量以致敬謝不敏的香菇雞。我通常會破例同意，因為妳喜出望外的樣子像陰鬱天候裡，那奮力戳破厚黑雲層的日光，除了綻放光明，也能短暫晒乾我內心的潮溼。

有一天夜裡，我夢見妳要去遠方，任憑我不停叫喊，妳仍頭也不回地愈走愈遠。淺眠的妳被我吵醒，直問我怎麼了，頻冒冷汗的我回說沒事，只是肚子有點餓，想到廚房找東西吃。腳步停在陽台，夜露濃重，涼涼的夜風蜂擁而上，吹得我一陣哆嗦，卻吹不散無比清晰的壞夢境。

有人說百分之九十九的夢境與現實相反。然而，我作的夢說不定是在那百分之一裡面呢。

元宵節那晚，我們依例吃湯圓討好彩頭。我在心裡許下一個卑微的願望，希望明年的此時此刻，我們還能在餐桌上吃著增福添壽的湯圓。再貪婪一些，或許陪伴一對可愛的兒女長大，感受他們用雙手環繞在妳頸項上撒嬌的幸福感。然後我們糾纏一輩子，還清今生欠彼此的債務，再於光陰的催促下，慢慢、慢慢的一起變老變醜。

而變老變醜後會怎麼樣呢？曾在黃昏的公園裡，看到不少老夫老妻手牽著手在散步晒恩愛，心裡便不由自主想像起我們活到七老八十的模樣，皮囊鬆垮，髮白齒搖，偶爾意見不合鬥鬥嘴，三不五時翻舊帳鬧冷戰，或者嫌棄彼此身上飄散的老人味。也許已是老太婆的妳會因負氣而不爽燒飯煮菜，而我這糟老頭則在晚上抱著枕頭棉被獨自到客廳睡，互當彼此是空氣……

這一天還有沒有機會到來，此時此刻，我們毫無把握。

與醫護人員擇定了後續的治療日期後，步出診間的妳沉默不語，心事像遠方的山巒，一座挨著一座，綿延無盡。回程時已近中午。車窗外，陽光耀眼，天空藍得發亮，路邊栽種的花卉正翩然盛開，蝴蝶開心飛舞採蜜。

春天到了，人生路還迢迢，我不許妳中途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