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我在香港的兩個月，港大沒有約束我不能離開香港，所以我申辦了多次進出香港與中國的簽證。其中一次飛往南京，參加中華中學生作文大賽評審；一次從上水搭地鐵到羅湖過關，然後搭廣深線火車抵達東莞，繼續挺進廣東。這兩次進入中國，事後想來，好像都有著幾世的緣分在。
中華中學生作文大賽是面向廣大中學生，規模最大、規格最高、參與人數最多、影響最廣、涵蓋兩岸三地的青少年文學性盛會、公益性賽事，第六屆以「綠色夢想．文明生活」為主題，從二○一○年六月正式啟動，總共有二千五百萬選手參加初賽，最後確認一百六十七名獲得二○一一年四月中旬赴南京大學參加總決賽的資格，參加決賽時還要經過現場聽讀寫比賽、文化常識測試、口考，以及最後一關的三分鐘即興演講的多次篩選。我是最後一關的演講決審，四月十六日獨自從香港搭機到南京，包括台灣在內的各地選手早三天抵達，前兩天他們已陸續進行各項競事，演講評比則安排在十七日上午，所以十六日下午無事，朋友帶我去遊覽玄武湖，對於南京玄武湖僅僅略知其名，從未親臨。玄武是古代的四大神獸之一，相對於青龍、白虎、朱雀，代表北方之神，以前曾經想過，既有玄武湖，是否也有以青龍、白虎、朱雀命名的湖，在東、在西、在南？這時，黃色的中土會是哪裡？銜著這樣的疑惑，我們來到玄武門。
一到入口，朋友估量時間不多，只能走湖周四分之一的路程，問我要從左手邊繞湖還是右手，我選擇了右手邊，逆時鐘而行，迎面湖水開闊，很難想像歷史上曾經有廢湖還田的滄桑變化，湖邊闢成帶狀公園，垂柳綠蔭處處，春花悠閒亮著她們自己得意的顏色，雖未來過，我卻有似曾相識的親切感。走到一幢黑色的屋子，前廊大方，我一看，竟是梁太子蕭統編纂《文選》的地方，心中忽然一陣感慨油然而生，我隨手揮了一個弧，跟朋友說：「這裡，曾經是我們蕭家的產業！」朋友苦笑著說：「卻是我帶你回來的。」言下似乎也帶著幾絲唏噓。
那一晚，心中一直想著，小時候信仰的玄天上帝，就是腳踏龜、蛇的玄武神，小時候最常尋找、仰望的北斗七星，也是這龜、蛇的象徵嗎？玄武，玄冥，北方，冬天，水，他們都在呼應我生命中的哪一部分？那晚，心中一直惦念著，明天起個大早，再去一趟玄武湖。
十七日早上，我真起了個大早，卻發現時間與行程不能讓我重回玄武湖，緊湊的賽事，分秒必爭的即席演說，每個學生都用足了三分鐘，去闡述綠色的精神追求、浪漫的夢想情懷、思辨著文明與生活的現實欲念如何與之周旋。下午，賽程走完，卻安排了晉謁中山陵、參觀「總統府」，在香港，我剛剛巧遇孫中山、四大寇，想像著歌賦街百年前放歌、誦賦的豪邁，如何能放棄探視一九一二年元旦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治權機關？如何能放棄一生說不定只有這一次的謁陵經歷？
玄武湖，蕭家曾經的產業，如今會是誰心中繫念的風景？我就這樣不曾再見她一眼。
再一次進入中國卻是三個禮拜以後的事。北一女的同事臧正一曾在東莞台商學校任職，熟悉如何搭地鐵、火車，從香港經羅湖進入東莞。他到香港帶領我們，熟門熟路，輕輕鬆鬆進入東莞。一進入東莞，他早已雇好一輛七人座的小巴，我們兩對夫妻就這樣直奔清遠市英德樹上溫泉，神奇的不是樹上溫泉，台灣溫泉處處都在湧現，北投、烏來、金山、礁溪、四重溪，我們都熟悉，現在連台中成功嶺、社頭清水岩都發現了、開發了新的溫泉。何況溫泉其實不在樹上，是在樹上建造讓人棲息的小木屋，可以從樹上一面洗溫泉、一面瀏覽樹間的景觀。神奇的是第二天，臧正一說要帶我們去韶關，韶關會有什麼見聞，在當時我想的只是樹上溫泉之類的特殊觀光景點，親如兄弟的臧老師會帶給我們許多生活中的驚喜。
過了韶關，開車的師傅一直在問路，轉過去又轉回來，好像錯過了許多該拐該彎的小環節，我只依稀記得談話中有「曹溪」兩個字，會是禪宗六祖惠能棲居四十年的曹溪嗎？臧老師要帶我們去曹溪？大一時我修過南懷瑾老師的「禪宗概要」，讀過《六祖壇經》、《景德傳燈錄》，後來讀了許多禪宗公案、禪學與詩學會通的作品，熟悉不識字的惠能為識字的無盡藏比丘尼說解《涅槃經》的故事，背誦得神秀與惠能的詩偈「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喜歡「風動」、「幡動」、「仁者心動」的辯證。是這個曹溪嗎？碩士論文寫《尹灣漢簡神烏賦研究》、平日考究中國美食的臧正一是要帶我們去曹溪？
是真到曹溪，這時距離北邊的韶關市大約二十二公里，寺名南華寺，是六祖惠能（六三八—七一三）宏揚「南宗禪法」的發源地。根據記載，南華寺始建於南北朝梁武帝天監元年（西元五○二年），兩年後寺廟建成，梁武帝賜名「寶林寺」，記得昭明太子蕭統嗎？梁武帝蕭衍就是他的父皇。「寶林寺」先後更名為「中興寺」、「法泉寺」，到宋太宗開寶元年（西元九六八年），敕賜「南華禪寺」，一直沿用至今。但在我心中，只認得六祖惠能以《金剛經》與五祖結的緣，記得他說的：人有南北之分，佛性豈有南北之分？記得他每次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的感悟，記得他以一個不識字的樵夫卻成為中國禪宗初祖的殊遇。我憑著這些片段記憶，隨眾走過曹溪門、放生池、寶林門、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閣、靈照塔、六祖殿，心中微微有風振動，而且還毫無預期地拜謁了六祖真身，就在「六祖殿」中，有沒有想過：西元七一三年圓寂的和尚，肉身不壞，經過一千三百年，我們還能在二十一世紀見到他，這是什麼樣的因緣？六祖真身旁還供奉丹田（一五三五—一六一五）、憨山（一五四六—一六二三）兩位對南華寺有貢獻的大師真身，同一時間可以禮敬三尊真身菩薩，想來也是一生中特殊的福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