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瑜婷
最近完成的是三頭虎鯨。
向同事要來數張淘汰的大幅拍立得底片,寬八公分,長近十公分。兩張是過度曝光下的亮白色,兩張是在電池鬆落情況下按了快門以至於未能顯影的黑色,還有三張只因機器漏光而整面溢滿模糊光影,像海,像從海底往上探望的時候,那一片因擺動而折射不定的波光。
一晚下班,刻意等人都走光,我獨自留坐辦公室,盯著手機所查詢的虎鯨圖片,試著把它的輪廓轉畫在一張便條紙上,作為草稿之用。有些虎鯨從海中躍出濺灑水花,有的直立浮窺,有的正面張著大嘴,有的側身靜止在空中像把洗淨拋光的鐮刀……解說圖上還標示著:體表有兩個對比強烈的色彩,大部分面積為黑色,除了眼睛後方有一塊近似橢圓的白色區塊,其餘的白色從下顎開始出現,蔓延到身體腹部,在胸鰭的地方變得狹小,接著再繼續擴大分歧延伸到尾鰭。
那張便條紙作為書籤已經很久了,一直夾在桌前那本始終還沒開始讀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序言之中,所以我的範本虎鯨上頭還有一年前從另一本書所抄下的句子,幾個覺得有趣而隨手記下的英文單字,我用剪刀沿著它小小的軀體謹慎剪下,再按壓於黑白兩色底片上,順形描圖。就這樣,我擁有了一隻還沒被墨染的以及一隻尚未冒出白乳的鯨。
但最困難的事如今才攤在桌上。
我必須在黑鯨的身體畫下未來黑白的分界線,剖割或刀剪,仔細將這些區塊摘除丟棄,再將殘缺的整體,疊到白鯨之上。
右手持刀,不能猶豫,否則畫過第二次的割線會呈現粗糙的邊緣;右手按穩刀具,切勿分心,不然走出軌道之外的割線將在鯨的腹部、眼部留下難堪的傷痕──我弓曲頸肩,凝神屏氣,甚至擔心有冒血的可能。
良久,塗滿膠液的兩鯨終於緊密交疊了,一隻虎鯨平躺在我掌心似是擱淺,我輕輕將牠浮放於海面,不消屏息,牠便游了起來,日光燈下,向我閃著翻身海面時所折射的光。等不及指腹的幾道壓痕恢復平滑,我就以乾布搓淨手上殘留的黏膠,興奮的把散落桌面的黑與白們繼續劃割切剪,當然,身軀交錯著字跡宛如花紋海豚的範本虎鯨仍是那黑白分明前的最初原型。
重複著謹慎的心情,我用鈍筆與刀尖再度走過那片輪廓,一次再一次,竟能比最初更為專注……
那個夜晚確實靜極了,我沉到深深的海底,張開了雙眼感受黑暗,然後緩緩的上升,在波光與波光之間浮出水面,大大的吸一口氣,我只聽見海浪、水花以及自己的呼吸,便又再度沉入海裡,前往光線無法抵達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