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跨年那一夜他倒下，醒來以後年已經向前邁了一步。

醫生說是急性腦膜炎，若不是室友們正在客廳慶祝跨年，發現他在房間高燒，囈語呻吟，再晚幾分鐘送醫，他恐怕要被留在舊的年裡，獨自跨過死亡邊境。

還好是在一年中最盛大的狂歡節瀕死呢。他也許會這樣想。不過，誰知道呢？有人說瀕臨死亡時所體驗的世界是極度美好的，天空比任何時候都藍，好像把身體的重量都給了出去，差一點就要碰到那麼美好的天空了，就這麼把他拽回來，誰說不是一種殘忍呢？

和他相熟的朋友在半夜打來，告訴我他醒了，可是除了父母，誰都不記得。我說，開玩笑吧？完全無法想像平時行為瘋癲，談話尺度極開，這樣一個人，有種韌性，彷彿世界毀滅後他還會成為最後倖存的人類，怎麼甘願就把這麼多有趣的記憶輕易繳械呢？

走進病房，他說，嗨，你們好。裹在灰綠病袍裡的背挺得直直的，雙手交疊在大腿上，安靜而有禮。交出記憶之後，他好像也把舊的人格留在過去。喔，那些我不要了，還給你，他對著虛空說，彷彿真的是一覺醒來，就重新好好做人。

這世上的每件事情真有那麼容易就好了。難怪最俗爛的八點檔，在眾角色關係複雜到快打死結之前，編劇只要判其中一個人失憶，所有人都又重新有了無比光亮的明天。

全新的他，走在已經搬來三年的城市，所有景色都是新的，感官知覺頓時變得活潑。他會去從前日日都去的早餐店，認為走進去只是巧合，多麼新奇。拿一份報紙，點一份蘿蔔糕加蛋，花一個早上觀察身旁來去匆匆的上班族、學生、家庭主婦，他們或許在過去打過照面，或許沒有，他想不起來，大概也並不重要。

後來，聽說在昔日朋友的鼎力協助下，他恢復了記憶，又像從前一樣瘋癲開朗。再後來，我們在一次聚會相遇，我問他，失憶的感覺會不會很可怕？覺得自己什麼也掌握不了。他搥了我一拳，才不會咧，那是我這一生最爽快的時刻吧。過往的事都像隔著紗帳觀看，整個城市、人物都令人覺得有趣。說真的，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再多留一點點，留在紗帳另一端，讓你們都找不到我。

語畢，他把頭傾向我，悄聲告訴我一個祕密。直到現在，他還經常遇見一些陌生面孔，熱情招呼著他，為了不傷害人，他已經習慣假裝把記憶全數裝回，熱情的把招呼再還回去。

我嚇壞了，忙著問：那麼你真的記得我嗎？

他只是嘿嘿笑，一把摟過我喊著：當然記得啦。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