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時間與情欲,王家衛在《二○四六》以前的電影說得夠多了,到了《愛神》裡的〈手〉(二○○五),更是直接滿溢出來了。記得那時從電影院走出來,只想再去喝一杯白開水,沖淡被王家衛浸淫到深沉不可自拔的愛欲裡的想像。
然而,王家衛是洞悉人心的。整部片裡沒有直接感官歡愉的鏡頭,有的都是想像,延續《花樣年華》裡的壓抑氣氛,我們得從鏡頭的游移、人物的表情、聲音的演出、手的姿態,去想像所有愛欲可能發生的場景。因此想像才是人們最強的情欲發生點,而非感官本身。
一個裁縫師跟一位交際花的感官接觸。閱人無數的交際花用手直接撞開了年輕裁縫師的欲望之地,手在流轉,交際花華小姐臉上的迷離,裁縫師小張的壓抑,從此裁縫師記住了手的姿態,記住了眼前這個女人,也讓自己的手從此熟悉女人的線條,生意隨著技術的純熟愈來愈好,他的愛戀也隨之愈來愈深。
女人的手則永遠拿著電話,得意或婉轉,消極或失態,顯現出一位交際花必須倚賴男人生存的焦慮。手的相對關係,情欲與權力之間的相對關係,華小姐仰望著恩客,小張則眷戀著華小姐。恩客好壞讓華小姐維持著生存的焦慮,華小姐則能對小張頤指氣使,手一指他就出去,手一揮則必須回來。
情欲的流轉在每一次小張進門的剎那,沒有太多語言的表情,只說我來了。我們看到他的站姿,聽到華小姐的講電話聲音,知道華小姐胖了還是瘦了,牽涉到她是否得寵。轉眼小張又專注坐在縫紉機前,再度敲門時,門房阿姨說聲好快就改完了的驚喜。最後一次華小姐想東山再起時說:「我太瘦了,你再幫我量量」,小張說:「不用了,我清楚你的尺寸,這次用手量就可以了。」他輕輕觸摸她的肩頭、腰間,爾後擁抱,鏡頭就停在兩人相擁的背部鏡頭,一點裸露都沒有,卻透露了最深的愛情想像與情欲表達。
因為熟悉王家衛的表達,那大雨滂沱、暈黃的燈光,那婀娜的情調,潮濕的記憶,一路下來,當時只覺得滿嘴油的情欲。而今回頭再看,卻驚異地發現原來王家衛講了一個四十幾分鐘的完整故事,小張在華小姐死後紅著眼眶的神情,就是最佳句點,情欲的崩解不代表愛戀的完結,王家衛的電影永遠都是感官的延伸,記憶在潮濕中蔓延開來的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