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濟
禪門喝茶非關閒情逸致,還是從動作中,扣住眼所觸,耳所聞,學習全神貫注,當下只和這茶湯心手相連。
喜歡茶,尤其喜歡在茶煙裊裊裡,大口吸入芳香。童年,外婆每天煮茶供養路人,而我在茶湯裡,愉悅地享有香氣的四季。年輕時,愛金萱,那金黃如太陽,味濃郁如蜜膠。直到出家後,不知是金萱遺忘了我,還是我遺忘了它。我驚訝,人的戀棧與決裂,再如何珍愛一個物件或一個嗜好,當意念改變,瞬間可以全然棄絕的。
二千年我任《人間福報‧副刊》主編,因為作者大多喝咖啡,我開始學習了解咖啡,豆子的產地、煮與泡的方式等等,咖啡也為我帶來耳語、閒言,但我心中明白得很,他們不是放不下咖啡,也不是放不下我,而是放不下心裡的執念與分別。
茶、咖啡於我,一路走來,始終單純,它們不過是加了材料的白開水而已,與什麼文人習氣、什麼雅士生活無干,它們也不過只是有香味的「飲料」,客喜茶我奉茶,客喜咖啡我磨豆招待。以此,回報他們對佛門奉獻、喜捨的辛勞與功德。
圓悟克勤禪師提出「茶禪一味」,但在唐朝時,趙州禪師就以「喫茶去」,指點學僧直下悟解本心。公案裡,趙州禪師問新來的僧人:「你到過這裡嗎?」:「曾來過。」禪師說:「喫茶去。」另一個僧人也來掛單,答道:「不曾來過。」禪師還是對他說:「喫茶去。」一旁的院主不解的詢問:「為什麼來過的,您叫他喫茶去;不曾來過,也叫他喫茶去呢?」禪師聽完,大喝道:「院主!」院主應諾。禪師對院主說:「喫茶去。」
禪門與市井生活打成一片,走出幽深的山林,丟掉玄談高論。開悟不再是士大夫或顯貴的專利,只要你懂得在穿衣、吃飯、喝茶中,不要打失一片佛心禪意,人人都有「明心見性」的機會。喝茶是柔情,禪門看似無情的棒喝,與喫茶的柔情,其實有相同的情意。
臨濟宗的第一代祖師義玄禪師,在黃檗禪師座下種了許多年的菜。首座和尚看他是個有根機的人,就鼓勵他去和尚那裡請示。義玄禪師表示,不知要問什麼?首座教導他,就問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義玄禪師走進丈室,問道:「請問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才一開口,黃檗禪師就拿起禪杖連打了他三十棍。首座和尚知道他挨了三十棒,還是鼓勵他前去請法。義玄禪師只好再請開示,才剛一開口,又被打了三十棍。
連問三次,義玄禪師都被打三十棒。他覺得與和尚無緣,準備另投老師。臨走,他去方丈室告假。「請問和尚,我到哪裡去好?」黃檗禪師告訴他:「你去大愚禪師那裡吧。」義玄到了大愚禪師處,大愚禪師問:「你從哪裡來?」義玄說:「我從黃檗和尚學習。」「黃檗有什麼開示嗎?」義玄嘆口氣:「唉,不知有罪還是無罪,我一連三次被打了九十棒。」大愚說:「哎呀,黃檗這是老婆心切。」義玄聽了當下豁然開悟。
秋分後,我重讀這則公案,這九十棒的細膩呵護,如同熱湯澆淋著茶葉,若無這沸騰,堅硬的葉片如何被喚醒,如何逼迫出本具的香氣呢?秋分後,我喝著茶,讀著義玄禪師開悟前,一段重要的「生命歷程」,也期許自己,獨具慧眼,會得「棒喝」與「喫茶」有等同綿密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