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芳華

編按：詩人吳晟及兒子音樂人吳志寧在合著新書《只有青春唱不停》中，透過兩代間的文字對話，觸及「音樂」、「土地」、「青春」的主題。本文是同為作家的母親莊芳華女士寫下的一封給兒子的家書，文中側寫了彼此曾有的緊張，以及更多是誠摯的親情。

志寧：

想不到會有出版公司看重你，為你出專書，媽媽真的很高興，就寫這封信，表達與你同享光榮的開心。

接獲有鹿文化寄來《只有青春唱不停》文稿，忙碌中，我本來想隨便翻看一下，一翻書瞬間被捲進書本的情境當中，只好一口氣讀完才肯釋手。林葦芸筆下的志寧的故事，把我也曾經參與其中的記憶，像影像一般清晰地重播一次，無論生活情境、對話語氣都寫得栩栩如生。葦芸的轉寫敘說，有著文學創作一般的高段，是讓這本書更吸引人的原因。

和天下多數爸媽一樣，雖然我不至於認為「萬般皆下品」，但心裡還是認定「唯有讀書高」，從小就要求子女多讀書。總認為能提升孩子的讀書實力，就能順利跨越聯考門檻，進階菁英社會，走一條生命中比較安穩的道路。然而，和哥哥、姐姐的勤奮向學比起來，你從小喜歡看漫畫、塗鴉、玩玩混混，縱使早早就顯露跡象的音樂天分，在學習上也是鬆鬆散散，彈起鋼琴，玩玩弄弄，不肯勤練基本功。

回頭去翻翻你中學時期那些舊課本，「好學生」們用來寫摘要、記筆記、標重點的邊緣留白處，畫著滿滿圖畫的痕跡，各種歪扭的線條，從電玩角色變形演化出來突兀好笑的圖案，充滿了無限可能的發想；裡頭也許埋藏了少年郎當時的純真夢幻、自負豪氣、調侃不屑，或內在隱諱的欲望吧，那些都是你課堂內不認真、逃避知識灌輸時，所留下的具象痕跡啊！

升學門檻，一直是多數孩子成長期間最艱苦的挑戰，高中年代，我還記得你和父親之間，有過多少次面紅耳赤的爭辯，所論話題，離不開課業、讀書、生活態度等等。那時候，每一次發生言語衝撞，你哭著把自己鎖進房間後，那一把舊吉他，我少女年代也曾抱過的舊吉他，碎碎裂裂的彈奏聲就會傳出來，甚至夾帶著哽咽吟唱的訴情。課餘後，校園廁所轉角處，同樣心境慘澹的少年郎，偷偷抽著菸，深夜和同儕伙伴還在撞球間廝混、使勁推桿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控訴心情的不平。抱一把吉他搖搖擺擺，看似浪漫的陽光男孩，背後藏著看不見的暗影；諸多少男普遍的情懷，在你的自吟自唱中定型成歌。

你只用一台手提簡易隨身聽，把彈唱曲隨時錄進卡帶裡，有時你去上學時，我進入你房間壓下隨身聽的開關聽一聽，好像母親在偷看兒子的日記一般，卻覺得：「嗯，這個兒子還真不賴啊！有點天分。」而這些「訴情曲」都成為你往後創作領域的根源。

心靈的挫傷、澎湃的心境，不斷尋找沒有制約的出口，轉化成歌曲創作的原動力，在音韻的美妙律動中，終於讓你找到自我的信心和安慰。你也才漸漸懂得，想要成就任何更高的生命境界，努力追求知識、認真學習，是絕對必要的行為。從此，「學習」已不再是你被迫執行的「作業」，而是內在自發性源源不絕的動能了。

當生命像美麗的星辰降臨時，全天下母親最難以接受的，就是必須承認個體的獨立，已經不屬於我們掌握了。和多數媽媽一樣，對子女懷抱期待，把自我認定的「安穩生活」視為價值，強加子女身上。為了促成這一種期待感，內心的焦慮，隱隱化作威逼的頻率，僵持成一種無形的電磁波，左右著一家人的情緒起伏。

教子指南書教導父母要理性，我們也努力「裝出」理性、「裝出」尊重孩子的開明狀，其實內心的急切如絹縷纏繞，理不出線頭。其實，對每一個幻想飛揚的自在少年，所有預設的目標，都是一種冷硬強求。於今回頭審視那段日子，證實了你對視與聽的直覺敏銳，遠比接受知識整合的邏輯表達更精銳，那是一種難得的感性、珍貴的藝術氣質，卻在制式教育體制中，被解讀為不求上進的瑣碎旁騖。

回憶起我自己的少女年代，聽音樂和看電影是課餘時我的兩大狂熱，強調課餘，是因為我是個乖小孩，乖乖背誦課業拿好成績、乖乖升學拿文憑、順理成章找職業、養生活，循社會家庭約定的軌跡正常成長。放學後我喜歡在高雄鹽埕區舶來品商場流連、逛過一家又一家唱片行，選歌聽歌。我也曾偷偷寫曲子、敘唱心情、自我陶醉一番。但是，那時感動到肺腑裡的激情、那些絲弦般穿透靈魂的音樂，雖然與我一起成長，但總認為那是「正規生活」以外的奢侈，不能見光的私密。音韻之美直接穿透、扣人心弦，全天下多少男女，都曾經懷抱過音樂夢，想當上音樂人，而我也曾經狂熱過的情懷，於今已經很務實地把它鎖在抽屜的最深處了。就這件事而言，我覺得志寧，你是幸運的。一個人發自內在最本能的狂熱，也可以轉化成必須自負責任的專業工作，還能夠靠這分熱情來維持生活，讓生命熱度與生活現實充分融合，當然是非常幸運的福分。

你懂得善用自己生命的特質，具有堅定不懈的執著，才能成就今日的福分，但是，更多的福分來自你的好機緣。當929樂團獲得風和日麗唱片行賞識，與老闆查爾斯建立起兄弟一般合作關係時，在風和日麗家族裡，同儕朋友相互激勵打氣，也獲得文化界、樂評人等諸多前輩老師的指點、鼓勵與提攜，讓你們有緣繼續追求做音樂人、創作好音樂的理想。

當副刊闢出版面，邀你在「青春名人堂」寫專欄時，我很驚喜地想著：「嘿，我們志寧也列入『名人』呢！」於是，我也像所有追星的粉絲一樣，期待聽你的新曲、閱讀你的文章。看見你已經能夠用成熟的平常心，敘述那一段曾經以自我審查的態度思考的心路，以清淡素樸的文筆，描摹出濃濃溫潤的情愫，覺得浪莽少年真的長大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