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為了那片樹林，已經去過北越許多次。七年前種下了樹苗，從此常常去探望。網路世界已經從互聯網飛向雲端，樹林卻只管在土地上一寸一寸慢慢地抽長。好不容易尤加利樹和相思樹如今已可成材，也許製成家具，做成地板，也可能化成紙漿，必須再度啟程去洽商了。

七年來，河內並無太大的建設變化，西湖依舊在市區緩緩流淌，胡志明躺在廣場中的墓園，摩托車大街小巷地穿梭，亂中有序。路邊的咖啡座是矮矮的竹桌椅，說不出是像時髦的巴黎，還是像福建的老人茶。到處可見的小攤賣著河粉、精肉、春捲，配著各種各式的香料，十足的越南風味。此次無須奔波各處山區看林，只須靜待客戶來訪，因而有了閒情去拜訪古廟。不料竟跌入越南與中國的恩怨情仇之中。

最古老的佛寺是鎮國寺，建於李南帝統治時期，照說應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了，卻有著煥然一新的外表，顯然從紅河岸邊搬遷到西湖中的金魚島後，又經過多次維修興建。院中巨大的菩提樹，據說切割自釋迦牟尼佛頓悟得道的那株神聖菩提。樹與廟相互扶持掩映，門柱上鐫刻著漢字對聯，似新又古。從秦代歷經漢、唐、宋、元、明、清各朝代，越南一直擺脫不了是中國郡縣藩屬的宿命，數次獨立建朝，又數次被滅，直到十九世紀轉而被法國所殖民。越南的歷史是一部血跡斑斑的尋求獨立史，英雄都因抗華而成名。官方出版的《古代越南史》明白指出：「越南歷史就是一部中國侵略史。」最近才發生的排華暴動，固然是近代工業的勞工衝突，不免也隱隱反映著承襲自歷史的舊恨宿怨吧！

然而他們抗華排華，卻又甘願臣服於中華文化之下。李朝的開國君主下召遷都升龍（即今河內），第一件大事就是興建孔廟，供奉儒聖。

一○七○年建成的文廟國子監位於還劍湖西側。寬敞的庭園共有五進，老樹林立，枝蔭扶疏，長長的迴廊，安靜的屋宇，高高的門檻，走著走著總覺得似曾相識。然而踏進大成殿內，氣氛又與台灣的孔廟大異其趣。堂上掛著「萬世師表」的金字紅匾，當中而坐的是大得驚人的聖像，左看右看與我們從圖片中得到的孔子印象難以連結。左右兩邊陪侍的塑像稍小，分別是子思、顏回、曾子、孟子，再後面一排沒有塑像，碑上刻著子路、子夏、宰我等孔門弟子，十分完備有序，個個香火鼎盛。這樣明明白白的塑像，叫人有點幻滅，卻又清清楚楚陳列著敬意。我們入鄉隨俗，一一合掌膜拜，比往昔有一分特別的情感。儒家文化超越了民族情仇，長久以來教化著這個抗華的國度，幾經戰亂不曾摧毀。

其實越南人不只抗華，他們也抗法、抗日、抗美、抗蘇，而且都是最後的勝利者。走出古廟，去參觀「越南婦女博物館」，更了解抗戰的一大半是女人。在紀錄影片中，抗法時期以及越戰時期的越南婦女，生兒育女，煮飯洗衣，下田耕種，樣樣嫻熟，此外，她們參加會議，商談策略，投擲手榴彈，甚至參與戰事，勇往直前，毫無怯意。只見她們小小的個子，潔白的衣裳，斗笠下的黝黑臉龐，透著堅毅勇敢。更驚人的是，臉上都帶著笑容，不見苦難的悲傷。難怪他們總是打贏，世界上唯一同時戰勝蒙古，法國，日本，美國和蘇俄的民族，只有越南！

如今我們來到越南種樹，在這片曾被美軍投擲落葉彈的土地上創業，儒家文化是我們的依憑，中越情仇是我們的隱憂。唯有謹記歷史的教訓，期待能以仁愛忠恕的精神，跟堅毅樂觀的越南人，一起開拓繁茂的林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