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最近在洛杉磯參加一位表弟的婚禮，新婚夫婦都是醫生。表弟是三舅的小兒子，三舅是母親最疼愛的弟弟，母親八十高齡不適長途飛行，囑咐我務必代表一家子送上紅包，獻上祝福。我刻意穿上母親的禮服，戴上母親的翠玉項鍊，打算和所有在美國的舅舅阿姨表兄弟姐妹們合照，取悅母親，讓她覺得彷彿身臨其境。

三舅媽第一眼看到我整個怔住了，說不出話來。過一會兒才悄悄跟我說：「我真以為大姐來了，妳長得像妳媽媽，又這樣打扮！」也許這就是我想造成的效果。我常以我們四個兄弟姐妹間的情深意重為榮，但比起母親和她的十個手足間的精誠友愛，我們又似乎少了一些時代的考驗。

母親生於日據時代，外祖父是鹿港小學的教師，後來到溪湖國小擔任校長，一生以教育為職志，對兒女的管教尤其嚴格，雖然家境清寒，卻一心希望栽培十個子女都能上大學。年長的四個都在光復後上了師專院校，畢業立即投入職場，幫忙家計，拉拔弟妹上大學。排行第五的三姨也一樣考上師範大學，卻愛上來台教學研究的美國籍姨丈，畢業後在父母的不諒解中結婚，遠走高飛，是第一個赴美留學的丁家女兒，讀到博士學位後在加州大學執教，成為兒童心理學的權威。當年不被接受的美國女婿，其實卻是晚輩最敬愛的三姨丈，我記得小時候坐在他高大的肩頭，世界突然遼闊起來的感覺。他研究東亞歷史，北京話說得比家裡任何人都標準，禮儀比其他女婿都周到，外祖父母後來曾說：「沒想到阿兜仔女婿結果卻最親。」

這回在婚禮上見到三姨，她熱情擁抱我，笑瞇了眼，想起媽媽說她小時候大眼睛、白皮膚，外公最寵她，親戚叫她「洋娃娃」，可愛得不得了。現在我在她的笑容中，依然看到那個可愛得不得了的小女孩，純真熱情，一生為愛情和學識而活，她的自傳披露當年遠嫁的心情，我才恍然大悟她所經歷的時代、她所承受的壓力，豈是如今整天跟洋人開會的我們所能理解？三姨丈已經八十七歲，悄悄告訴我他的《魏晉六朝研究》即將在大陸出版，一定寄一本給我，翩翩學者風範，孜孜不倦卻又輕鬆自在，我忍不住深深擁抱他，親愛的洋姨丈，你真是我們最親的親戚！

另一位洋姨丈是四姨丈，退休的律師。他與優雅的四姨是在各自喪偶之後結識，因此並未經歷如三姨一般的抗爭。四姨曾任職福特汽車公司資訊部主管，聰慧能幹，跟得上時代，退休之後常和姨丈四處遨遊，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滿生活。

四姨的女兒薇薇表妹自小最愛晒太陽，完全不像我們這些戴草帽、撐陽傘的台灣表姐妹，她黝黑健美，後來遠嫁瑞士，陽光比加州少了一半吧！我們大約十五年未見，激動地相擁相親，雖然彼此相似的地方很少，卻依然明確感受到熱熱的血緣聯繫。

五姨和五姨丈從紐澤西飛過來參加婚禮，他們是標準的六O年代的留學生，拿獎學金赴美留學，化工博士，任職石油公司，申請入籍美國，郊區的大房子，兩個聰明優秀的兒子，時時擔心房貸、保險，甚至被解職，偶爾也會羨慕留在台灣創業的同學。但是他們滿足於美國式的生活，記得當年我們決定搬回台灣，五姨說：「如果妳想要的是安穩自在的小家庭生活，留在美國準沒錯，如果妳想要開創一番事業，還是回台灣吧！」如今他們都已退休，十分以兩個兒子的成就為榮，唯一的遺憾就是兩人至今未婚，因此參加婚禮特別羨慕。

身為主婚人的三舅和舅媽容光煥發。這場婚禮後，他們已經別無牽掛，大兒子早已結婚生子，兩個孫兒明顯遺傳了三舅的英俊。當年舅媽訂下最高期望：「媳婦必須是台灣人，會說國語或台語，最好是醫生。」沒想到，兩個兒子都達成她的願望，而且恩愛幸福。真正是難得的心想事成！

一場美麗的加州婚禮，各方親戚齊聚，忙著認親敘舊，喚回無數親情與回憶。我與阿姨舅舅一一合照，立刻傳回給母親，手足之情是可以遺傳、可以延遞，綿綿不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