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濟

喜歡赤腳，年少時，曾有一次走在柔軟的沙灘上，落日的霞光，長長的影子，白浪輕吻著腳趾。空氣流動宇宙的「奇美」，光是液體，水是氣體，人融化其中，幻化成一粒瀅透的小分子在風中飛舞。

喜歡涼鞋，因為它是炎夏街頭的一道風景。

童年的暑假，住在台北的表弟、表妹，都會到基隆外婆家度假。海島型氣候，悶熱的背頸爬滿痱子，紅成一大片。傍晚，洗完澡的我們，冷不防常被外婆灑上「明星花露水」，由於有酒精成分，小孩像群猴子奔跳不已。

夏天穿上涼鞋，表示大人要帶小孩去海邊玩水。涼鞋代表歡快的旋律，也代表藍天下的白浪。

如果說，涼鞋是「假期」的代言；拖鞋則是「居家」的產品。第一次擁有拖鞋，是媽媽在我五歲生日時所買的。五歲前我是穿著小木屐，響徹街巷的叩叩叩，與童伴追逐、打鬧。紅色拖鞋穿到快上小一，已殘破不堪。前面的腳趾頭露出大半，還是拖著小鞋遊玩奔馳著。母親怕我被踩到腳趾，一直勸導我換新鞋。

終於，有一天，在追跑中，小拖鞋後跟被童伴踩到，硬生生斷成兩半。也許，來得太突然，提著拖鞋回家，我安靜地望著分裂的小紅鞋，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母親要我穿上弟弟的木屐，牽著我的手上街買拖鞋。

我像是失了魂，直到母親喊我：把壞掉的鞋丟掉。我如夢驚起，手裡圈著我的小紅鞋，不論母親怎麼勸說，我都不肯把它們拋棄在市場的垃圾堆。

「你這個小孩，怎會這麼怪？」母親拗不過我的牛脾氣，嘆了口氣，讓我穿上新鞋，抱著舊鞋回家。

那一夜，小紅鞋與我相對無言。

忘了，過了多久時間，也許是搬家，小紅鞋不知去向了。但那一夜，我的眼裡心中戀棧著紅鞋，無視它的殘缺破舊，這樣的「執戀」，讓我明白，原來，我的美感與多數人是不同的，人們對外貌鮮美的愛戀，對皮相年輕的迷醉，而我，對物件的華美定義，是源自與物件的回憶。

小紅拖鞋陪著我四季遊樂，有汗水有笑語，即使破舊，仍磨不去我們共同營造的生活氛圍。

從夏季的涼鞋到童年的小紅拖鞋，我的人生意外踏上了羅漢鞋之旅。從佛學院學生的黑色羅漢鞋到出家黃色的僧鞋。原來每一雙鞋，都代表著每段人生不同的的里程。人們從鞋子的更換，看到不同的風景。

羅漢鞋陪著我走了近三十年，那鞋面的六個洞，提醒學佛的行者，不要被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欺瞞，要看破六根捲起的塵埃，時時勤拂拭，保持心鏡的澄澈潔淨。

鞋子彷彿是童話的「魔毯」，我們乘坐其上，剎那，百年時光如一夕的燭焰。穿上羅漢鞋，我過著與世俗有別的「極簡」生活，日復一日，羅漢鞋中，那六個小小的洞，是我心靈飛揚的「登機口」，我從其中，望見最亮的星光，最美的月色。守著「美感」的我，如同，小時候，堅決懷抱著小紅拖鞋回家。

最初的心，是《華嚴經》說的，初發心如「朝露之光」，顆顆朝露閃爍著八方的彩光，那光，足以穿透最紅的太陽，最遠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