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學文
回想那段時間裡,我還是依然餐餐吃著盤裡相似的菜餚,聽不同的人,來來去去,同一道門,開開闔闔,發出碾轉的粗糙的聲響,彷彿一切都與自己無涉。唯一能夠控制的,不就只是這些被自己夾進盤中的菜嗎。飯菜會成為身體。身體會生病。而我還會來到此處。我不免懷疑,是否有人真正地吃過這樣平常的,或許也真好吃的素燥麵,以及陽春麵、什錦麵,又能以怎樣特殊的方式,成為每個人飽含著不同記憶的身體和心思呢。
自歡喜素食的屋簷陰影走出,我便沐浴在暖洋洋的正午陽光裡頭了。此刻正是吃午餐的時候,也是整日工作間的短暫休息。五顏六色的衣著,在窄巷內交錯、旋繞、停滯,棉質藍衣褲的看護、灰襯衫亮橘領帶的仲介、套裝、白袍。人們自工作與身分裡臨時地脫離,那般自主自由的姿態,摩擦而過灑淅流金,又復從容拐彎,踏進那一爿吃食的小店。我一邊行走,一邊張望,和樂融融的人語漣漪般將我裹在中心,卻以陌生的語調訴說熟悉的故事,因為樓屋還是一樣的樓屋,但裡面的店面卻有許多已自不同。像心靈被不同的身體輪番占據,彼此都沒太大關係。捷運站就要開通了,店租只會愈來愈高吧,連鎖店可預想地也會愈來愈多,那些受較少人喜愛的店,將更難以生存了。
我走過窄巷中段。就在那一家裝潢並不雅緻的咖啡店裡頭,我常帶著電腦,消磨過許多個下午,端坐敲打鍵盤,試圖在壓縮緊密的時限內,完成繁瑣的作業。法式風情的黑吊燈與店面氣氛不甚諧調,印在牆上的異國風景是如此遙遠,復古,不切實際,但卻最為靠近我。生活似乎並不全然在此。身形俐落、五官精明的店長,在吧台後方穿梭著,煮咖啡,備餐點。我好幾次因好奇嘗鮮,想點冰滴咖啡來喝,但每次她說冰滴咖啡數量有限已賣完了,表情語氣都很不好意思,反而讓我也跟著不好意思了。我改喝熱拿鐵,其實,沒巷口那家星巴克好喝,雖然價位是相近的。但我更喜歡這裡,人少少的,往往也只是我一個,音樂低調安靜得多。
店內與巷道之間連貫而無玻璃壁面阻擋,行人腳步和話語都可以聽見。更多是雨聲。有時,或許是店長的朋友吧,十幾二十出頭,半身趴在木造吧台上聊天。聊些什麼呢,也沒印象了,無非也就是天氣、感情,生活種種吧。只記得少年們姿態散懶,穿著黑色貼身恤衫,瘦削的背腰,豁然的雙臂,濡溼的頭髮。以及店長樸素安靜的表情,久久站立,一直傾聽著,還沒回話,直到有人迎面走了進來。
我終究是不再可能喝莫里榭的冰滴咖啡。但彷彿自此知道了冰滴咖啡的滋味。是那一種熟悉的氣息,不曾被經驗,但好像就有一種味道,以它為名保存著。就像我們一直在生活中等待,要迎面走來的那人。他靦腆對你笑過,彷彿已然認識很久。
而到底是堅固的建築,或是流動的空間,擁有更多近於靈魂的質素呢?我在其中走了這麼些年,同這一條巷子慢慢成長,變化了,卻終究沒有個答案。人行道上,一株株山櫻花羅列著,花瓣是壓縮得這般緊密的紫紅色,盯久了要令人換不過氣,像一場夢重重沉入一場夢。櫻花高據,盤旋,呼嘯越過頭去,一年勝似一年繁華。而此刻,無風,無雨,各種飲食氣息瀰滿了漫漫長巷,在光中跳舞,也真要像營造出一幕夢遊場景了。夢遊之際,身體心思何者更為靠近?是身體從沒有離開自已,而心思飛揚去遠,去那些到不了,回不去的地方呢?還是心思始終沉睡於繽紛夢境,身體卻一步一步,獨自感覺到了那些,將不被自己記憶起來的當下呢?
我想,此行當是勾留不到山櫻花又復生出綠葉之時了。苞芽是山櫻花的嬰孩,又嫩又鮮,花謝過後,才遲遲自枝椏間露面,莫非就是夢的遺留,日常的肇始,敞散的純真。我穿梭在櫻樹篩下的明暗光影痕跡間,走著走著便後悔了。方才怎麼如此輕易,便告訴了老闆娘我已經畢業。不然或許,她還可能偶爾想到,那個還被她記得的,總是一個人挾了一盤菜,就著一碗飯,窩在最角落那張桌子,靜靜地,匆匆地,天天來來去去的那個男孩,怎麼愈來愈久,都不再來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