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些跨越時光急流沖刷，一回生二回熟而自然成為習慣的種種，似乎益發淘洗出其堅固不移的價值。那是令人熟稔心安的兩側風光，而可以一路行去，免去迷途張望的惶惑。

　騎單車經過行道樹的同時，我常常就想，會不會我們生命，都像一棵樹。我們自小小幼苗開始成長，而許多的芽點便是旅途上的各種可能，都有潛力可以發展成一條全新的枝幹，衝破地心引力的束縳而飛躍向上。但並不是每一個枝頭末端的新芽，都能在原有的基礎上，開展出另一番獨創的天地。

　他可能只是一個小節內，短暫易碎的裝飾滑音，或是一瞬間，不意闖進視野的街巷風景。生命的主旋律，總是由最強壯的意圖和動機主導，像日常必經的幾條路，像過去的歷史堆疊，像未來的科幻想望，架構出一棵樹的外觀形狀。但曾經開了又落了的那些芽點，其所暗示的可能性，卻蘊含了無常之幻變與美麗。不論那些情節觸發，或藉痠疼帶來領悟，或藉遺失引起珍惜，或藉由生命中不其然的相遇，添加了不同季節中獨特的溫度與溼度。

　像美崙坡上的羊蹄甲，在十二月的夜中雨中。燈光下，隱約的直挺枝條向斜上伸出，一只只羊蹄形狀的大葉子像踏著重步，輕盈穩健地走索而去。一條一條彼此貼近的路途。濡溼的葉表反射光線溢洩，在穿透我眼前布滿水珠的鏡片之後，乍時幻變為千萬星芒，一閃一閃，忽遠忽近，簇擁著我們。一段美崙坡如同銀河旋臂發光，但那樣短暫的時刻便滑落到盡頭了，那樣絲毫不費力氣便突然就過了，不免令人恍然，究竟是向上或向下，高了還是低了。

　路太短，風雨顯得太快，一切模糊難辨，千萬光年的銀河，多慢，多長，唯一停著是背影，小金的。他自頸至腳在濃黑雨衣內，頭在安全帽裡。我其實看不見他。我只看見雨衣安全帽邊緣，乍明乍滅的光。抵達美崙坡底前，我懸掛在雨衣展障外的褲子便已濕透，夾腳拖上的裸腳被雨水不斷沖刷。我們都不知道有雨這麼大，反覆拍擊面孔，發出聲響。但我或許是知道的，可是當他依約抵達門前，我還是毫不猶豫地上了後座。那夜，生日已遠遠掠過月餘的距離，但似乎是有些更重要的什麼蟄伏著。後來才比較明白，我一直等待如冬日之芽，等待一剎暖和前來。

　車行於通向鬧市的美崙坡上，大雨如激箭，如逆流。一側羊蹄甲一棵接一棵，無比貼近到枝枒碰觸，穿入彼此的葉叢。他的背影邊緣被路燈描金的，那短暫的片刻裡，便同時會有一棵羊蹄甲，很靠近我們的，自黑暗中揭露出來，像一道無法預期的煙火，無聲無息地，爆裂開來。

　高中畢業後，我們同時離開花蓮，都去了台北。他給我的卡片和禮物，一年接著一年，都於星巴克的燈光下呈現某種溫暖色調，像過期食品上頭沉靜的標籤，標記著已經成為歷史的時刻。等待的時間如不去數算，也因而不知漫長，過了才知道，但過後再看，總又覺得太短。而今，我們的旅途各自繞了一大圈，竟再次回到最早的故鄉，像是一種奇異的緣分，但相遇是否包含了下次久別重逢的成分，我們都不知道。或許就是兩棵羊蹄甲的芽，沒有記得，沒有忘卻。

　他沒有問我也沒提，這說不清長短的路途，究竟要延伸向何處。一切未知且沒有約定，但因著一起經歷過的那些，我彷彿已經看見不久，我們會在中山路中正路交會處那一家星巴克，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們在離開花蓮的時候，並沒有這家國際連鎖咖啡店的。

　美崙坡風雨疾驟，卻因曾於往日反覆經過，而熟悉得令人放心，像長久的習慣與默契，如此貼近著生命運行的軌跡。我任雨在臉上迷路，偶爾仰頭張口，發現竟是甜甜的，溫溫的，就在這一段穿越夜空的路上，我會記得大雨中彼此的狼狽，狼狽中有燦然的光輝，光輝中有篤定的背影。那是瞬間生滅的交集，是煢然天地間的獨舞。看見了便看見了，過了也只是過了。但我知道每一個芽點開闔過的可能，縱然那些散滅的芽點，並不會愈生愈長愈高。他們不會是超越屋宇，接近天空，不會成為樹的恆久存在。但我彷彿是知道另外一種可能的。

　像不隨洪流推進遞變的錨點。一個一個點，沒有什麼特別，微微渺渺，飄飄搖搖，看多了便習慣了，卻怵然跨越時光，在心中連成一道並不真正存在的橋樑，從生命的陰暗具體中，埃塵般連成星座。

　我會記得十二月的羊蹄甲。我會記得花蓮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就在腳下，小小的城內，小小的人間。中山路，中正路，兩條道路垂直地，各自向自己的天際遠處伸展過去，一直無法抵達盡頭。路上的車輛與行人，或許沿著寬闊道路直行，或許突然便彎進了兩側狹窄的小路巷弄，或許再轉回大路，或許不。

　我們。剛好在那裡。看見了。十二月的羊蹄甲，開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