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怡文

生命，有時轉身，就是完結篇。

譬如亂流。機身拔離地面時，旅程即始。從此，你將你的人生全然交給機長，唯旅伴與共，在限時空間中製造永恆回憶，在抵達地面前你別無選擇。於是你享用食物，翻閱報紙，欣賞電影，平行於真實空間之外，然而亦同時存在於真實空間之內。喝咖啡時想起城區角落自己最愛的那間咖啡廳，瀏覽報紙時開始對於時事感到好奇或者憤慨，欣賞電影時突然想起這位男主角或女主角曾演過的哪一部片，而那正是很久以前你和好友一起看過的片。

你距離地面一萬呎，也許在某大洋或某大陸上空，但你的心與地面卻毫無時差，隨時繫牽。

你開始擔心，不能收訊的手機，是否會錯過一個重要的事業機會、一通在意的來電，或者一則可能改變你一生的訊息。旅伴靜入夢鄉，你的手機亦是，你茶足飯飽，該也是靜入夢鄉的時刻了。淺眠多夢，時光之長，長過一次戀愛，你在睜眼閉眼間就了悟了，在此你得收起飛簷走壁的逃脫武功，順流而行，順時安排。

機身突然劇烈搖晃。

你想起生命裡最惦念的人。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就是，你心知肚明，不管你幾歲和他相遇，都會不可自止地愛上他；但同時也曉得，不管幾歲和他相遇，你們都無法一起走下去。抑止悲劇發生的方式，也許就是不要因為好奇而翻開書頁，寫下故事的第一個字，否則，命運的跡線將帶領你，走向煉獄。而此刻，湧上的這一念，突然百感交集，這下不也是走向煉獄？也許在過去那個十字路口，真應該飛蛾撲火一次的。

機身持續劇烈搖晃。你將成為別人生命中的完結篇，而你也霎時想起他人過去在你生命中的完結篇。

那年你選修了禮記課，分組報告負責廟宇部分，一大組裡又分成陽廟組與陰廟組，你膽大選擇了陰廟組。同組的還有一位大四的學姐，親切且熱心，後來聊天才發現你們畢業於同個國中，而她家就在國中附近的巷弄開了家早餐店，正是你常經過的路口。你們一起跑遍了整城的陰廟，訪問、田調，蒐集資料不假他人之手，初生之犢不畏虎。一次訪查時，恰逢廟裡正在替人收驚，結束後步出廟宇，學姐說她相機好像壞了，伸縮鏡頭無法收回。你們的心跳同時落了一拍，腦中飄過許多不祥的念頭，學姐依舊溫柔地說，沒關係，我回去救一下檔案再送修吧。

下個學期，你們又在左傳課相遇了。這次選課人數超過百人，你少有機會和學姐聊天問候，但不忘在上下課時輕聲招呼。後來，聽老師說學姐已經推甄上研究所了，你正打算找時間當面恭喜她，那天恰逢期中考，你卻沒看到她進教室，你安慰自己，大概是人太多所以眼花沒看到吧。三天後，在系主任的課堂上，你親耳聽見他說，學姐已在三天前，意外葬身於火窟，這幾天系上正忙著與家屬辦理後事。你腦中一片空白，再也無法思考任何事。幾天後，在那個尚有MSN的年代中，你看見學姐的帳號登入了，你理性地了解，登入的人應該是她的家人吧，但在那個小綠人從右下方竄出閃動的瞬間，你在螢幕前突然不可自制地淚流滿面。這就是完結篇了吧，你想著。

而你生命的完結篇，將會以何種形式出現？萬念將歸於一，轉身前，所有的荒唐與遺憾，覆於寂滅；所有的美好與摯情，永銘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