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金聖
這是十八歲離鄉念大學後,待在老家最久的一回。可能潛意識沒打算和這座城市打交道,多少洩漏了一點祕密,因而老母大概也心裡有底,她栽培最多的老么,早晚會從生長地落跑,在外生根。
很多時候在想,自己對這座城市熟悉嗎?十八歲離鄉前,生活固定的幾條路線,少得可憐,張望的風景總是那些。是老母侷限住了?還是其實自己待在屋內安逸習慣了,不願到外頭闖蕩闖蕩,福禍都試著自己承擔?以致後來的生活模式,就陷著在重複的人、地上,過於黏密,久了就無法呼吸。
十八歲以後,被時間切割得零碎的風景,斷斷續續。再回頭看都增添了年紀,人、地相繼變老了,城市面貌反倒立體起來,不像從前總是擠湊在你鼻間那樣,近得全糊在一塊。
即便還是那樣的小鎮,一條街的兩邊三、四層高的透天厝,日頭下穿走的人,甚至講話的氣口都一樣。頂多遠一點新起了幾棟大樓,阻礙了原本遼闊的想像,城市的變貌還不至於竄改記憶到面目全非的程度。只是差異漸漸凸顯出來。可能離家的人,每次回家就多了來自另一座城市的眼睛,看著,看著,就看出一點生命不同的重量。
如果必須指認那差異為何,我會想是善意,變得更容易被人性的善意所觸動。有時,總錯覺那是人工、有機、手作的溫暖,不同工業機械生產出來7-11式的溫暖。
比方,在老家找路,老母第一件事是跑出去向透天厝騎樓下的婆婆媽媽打聽,回來順手拎了一條菜瓜、一把地瓜葉、四季豆,都是附近大家租來的小耕地上栽種的蔬菜,老母哪天收成了,也從一簍的農作物中回饋幾樣。而我找路的方式,大概只能上網Google地圖,鍵入地址找好位置,可能還一手拿著大賣場飲料啜飲。
類似這樣的善意,彷彿手作溫暖的錯覺,也可能是來自和小鎮的人在相處應對上,帶有內斂卻野性的草根本性有關。
例如在小鎮郵局還得人工排隊的年代,每逢暑假某個學費繳納期限的前後,二十坪不到的郵局必定擠滿滿的人,在繳費窗口前,看不出任何一條隊伍,大家像是抗議的群眾從四面把窗口包圍住。那次老母跟我一進去,便死命的把我往窗口推,讓我去排隊。當下,卻找不到哪條有形的隊伍可以排?又要從哪裡開始排起?而老母卻只是一直在背後催,催得人脾氣都上來,氣惱的喊了一句:我哪知道排哪?他們都不排隊啊!原本挨擠在窗口頻頻探頭,嘈雜、等待的人瞬間回頭,都安靜下來了。
事後多年,我總想,那時周遭投來的目光,大概是要我意會到自己成了小鎮上,脫隊的人。後來一位善心的大姐替我解圍,指點我把單子拿到窗口前。原本擁擠的小鎮郵局突然讓出了一條小路,而遠遠的,我就能看到櫃檯邊一路從窗口延伸了好長一條用繳費單排列的隊伍,輪到哪張單子,哪個主人就上前。這是小鎮自己的秩序。那彷彿用手工編織起來的秩序,粗糙卻也在縫隙留有了善意。
但善意哪有分什麼手作或機械?頂多,所謂差異是讓人知道什麼是想家的情緒罷了。唯有被納入小鎮的秩序的那刻,「家」的定義才浮現,離鄉的路程這才算開始。
那日黃昏,老母叫我去要收攤的市場買幾條紅菜頭。到了市場老母指定的菜販那輛小發財車前,前後菜簍周圍蹲滿揀選的婦人,有老有少。我快速揀好幾條胡蘿蔔拎著,擠到小發財車邊,幾次伸手接近老闆要秤重結帳,總被更強悍更俐落的婆婆媽媽劫走那空隙,把菜放到秤上,丟了錢就走。我實在無法學會那架式,一直只會在超市求生存的庸懦,老母的本領完全沒有遺傳到。又是一旁好心的大姐可能看到覺得好笑,叫我直接硬擠進去丟到秤上。我回頭只顧傻笑,終究不熟練這結帳方式,又覺得自己像要欺負老弱殘孺那樣,狠不下心,心想總有一天輪到我,但可惜沒有!
大姐挑完她的菜要來結帳,看我還站在那如木頭,大概想教也教不會,話都懶得說,一把搶過我的胡蘿蔔,拔刀相助的喊老闆替我結了帳。我感激涕零的把錢拿給她後,大姐立馬俐落翻上她的歐兜邁,以俠女的姿態而去。
離鄉以後,那些回家途中,經歷的每張臉譜,彷彿都透過這樣的善意與溫暖,讓人意識到小鎮的生活方式,如此野性卻也內斂的,提醒自己生命的來處,以及無法掂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