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儘管陰晴難測，卻與親情緊緊相連。

澎湖東吉嶼，急流暗湍造就豐饒的海域，卻讓出海險象環生，如果要穿越黑水溝到台灣本島，就像連闖兩道生死關，一道比一道險惡。

冬季，海的脾氣特別壞，客貨兩用兩百噸小船，在顛簸巨浪中，一下被拋到浪峰，一下又被摜到浪底，旅客吐完了食物吐膽汁，沒吐的也被難聞氣味弄到作嘔，能夠歷劫歸來就是上帝保佑。

民國二○、三○年代，爸爸的童年就在這裡度過，直到台灣光復，舉家才遷到白沙鄉，但冬季海象的狂暴，卻是澎湖列嶼共同的命運。

放棄保送師大、考上台大法律系的爸爸，每年寒假前後都要與怒海搏鬥二回，往往過年的歡慶未散，阿嬤就得送爸爸上船，先在高雄港靠岸，再搭火車風塵僕僕抵達台北。爸爸一上船，離開了視線，阿嬤就開始哭，一直哭到爸爸報平安的信寄到為止，短短的一兩天，時刻都是生死攸關的煎熬。

大兒子意氣風發追求理想，阿嬤的淚水暗暗支持澆灌，卻不讓家人提起，在阿嬤往生多年後，爸爸才知道老母曾有的糾葛心情。

爸爸曾經搭乘的光盛一號、二號及光益號等，紛紛成為怒海玩完即丟的玩具，破碎的殘骸在黑水溝靜靜堆疊，與珊瑚礁一同老去，爸爸也有幾次瀕臨海難的經驗，此後就放棄冬季搭船回鄉，任憑思母的那縷心緒，隨著浪頭懸著、隨著風盪著……

大學時期有一次放假回家，發現又多了個排行十一的六妹，他忙不迭地從阿嬤手中接過襁褓中的紅通通小娃，奶香溫熱哭鬧不休，驚奇地不得了，但憂愁馬上襲上心頭：老母二十多年來生了快一打，身體那堪如此折騰？

畢業當兵，爸爸抽中金馬獎，繼續海上來回奔波的日子，赴金門報到前，先回家看看阿嬤，那時阿嬤已是癌末，撐著病體由人攙扶著，勉強送爸爸到門口，再也無法到碼頭。爸爸入營後不久，思母的那根心弦，緊緊地繃著，久久地無法舒坦，後來才知道，約莫那時候，阿嬤走了。

大海儘管陰晴難測，卻與親情緊緊相連，與漁民的生計牢牢相繫，當戰亂的陰影籠罩，大海竟瞬間變臉，成為劊子手的刑場。

澎湖附近漁獲雖豐，淡水及糧食等仍仰賴台灣本島，平時商船往來熱絡，供應無虞，但二次大戰時期，太平洋包括東海、南海及台灣海峽為美軍所封鎖，硬生生地切斷了補給系統。

吃飯皇帝大，肚子填不飽只好鋌而走險，冒著美軍的槍林彈雨，一艘艘的漁船悄悄出海，常常只為了渡海來台買幾包番薯籤。

當時阿公擔任東吉嶼公醫，有一天砲火大作，叫嚷哭喊聲不絕於耳，接著被美軍擊中混身浴血的漁民們就被抬到診所內，有的肚破腸流，有的胸口被轟出大洞，有人傷勢較輕。緊急中，阿公把還是小學生的爸爸抓來當助手，要他按住一人噴血的手腕，爸爸不敢違抗，硬著頭皮上場，但連脈搏都還沒摸到，眼前一黑就嚇暈過去。

「有地瓜籤可吃，就很奢侈囉！白米更是難得的美食。」爸爸回想，當時兵荒馬亂，公醫的公家補助也中斷，但人情如浪，連綿不斷，不管病患有錢沒錢，阿公一律看診，事後村民常送來漁穫蔬果致謝。記得曾有人送來三包白米，阿嬤馬上煮了一小鍋飯，平均分配，每人獲得七分滿的一小碗，大家小心捧著，一口一口細細咀嚼，連最皮的孩子也聚精會神，安安靜靜，一粒米也不浪費，米飯香盈溢口腔，滑進胃裡，撫慰了全身每一個細胞。

「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米飯！」爸爸直到現在，仍對米飯情有獨鍾，有時不吃菜，單單扒了口飯慢慢品嘗，那股清甜的滋味，足以喚起童年的情味，苦苦又甘甘。

水果也彌足珍貴，吃橘子的方法很特別，阿嬤剝開橘子，要孩子們按照長幼排行列隊站好，依序過來，每人領一小瓣，不多也不少，非常公平，那一小瓣塞嘴裡馬上爆漿，瞬間消化於無形，但那一剎那的驚喜，直到髮鬚盡白還念念不忘。

日據時代，東吉嶼有兩名警察，一名台籍，一名日籍，台籍警察對村民們很刻薄，和豬肉販兩人稱兄道弟，作威作福，日籍警察反而對村民很好。

光復的那一刻，勝利的激情點燃了壓抑已久的積怨，就像蜂炮一般迸射而出，村民一擁而上圍毆台籍警察，豬肉販不但沒有替他解圍，反而帶頭吆喝喊打，施展平時殺豬剁骨的手勁，打起自己的哥兒們毫不留情，招招是狠招，他藉著背叛兄弟向村民輸誠，否則群眾下一個要圍毆的對象鐵定就是他。

日本警察蟄居家中，按住腰際武士刀準備誓死拚搏，家人相互依偎，等待無可避免的命運，意外地，民眾的狂暴就在窗邊門前倏忽而過，戰敗的恥辱靜靜地膨脹，充滿孤獨的空間。

台籍警察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在村民的手中，此時阿公推開人牆，以身相護。

「大家冷靜一下，不要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公醫的身分雖頗有影響力，卻也無端地替台籍警察挨了好幾拳，阿公緊急將他送到馬公，他們一家人倉皇渡海到嘉義，急著逃離不堪的過去。

爸爸說，阿公的個性很內向，從馬公調到偏遠的東吉，也是因不善交際應酬而做的選擇，但他卻願意在危急的時刻挺身而出，冒著被遷怒的風險，救出看似不值得救的人，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就像那位見風轉舵的豬肉販一樣，阿公顯然勇敢地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你的個性像阿公！」爸爸語重心長，我似懂非懂。

張家的血液是海的血液，代代豐饒，代代洶湧，反覆拍岸，刻下時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