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雋立
說起童年,你總想起與表弟妹相處的回憶,周末隨母親返回旗山娘家,阿公有座香蕉園,裡面兼種南瓜、扁豆、開著黃花的絲瓜,而住家後院子有棵使君子,朝紅夜白,不時吐露芬芳。
作為「長外孫」這個若即若離的角色,眾孫中最年長但非嫡系,尊長密集關切與隨之而來的焦慮,唯有全家族最親、同為獨生子的二表弟得以緩和,你老愛用一個字喚他「沛!」,而伶牙俐齒如他,總有辦法反唇相譏,偏不叫你哥,白眼一翻叫你「鰓哥!」你愣了半晌才意會,氣得面紅耳赤,但兩人總是形影不離。你們在阿公的香蕉園裡、盛開的使君子樹下赤腳奔跑,搶同一盒彩色筆、吃同一包薯片然後把髒手往衣服上抹,看到阿公變了臉,才乖乖去幫著摘扁豆;各自返家時,他學電視連續劇高喊「哥哥要『寫遜』給我!」讓離情依依瞬間爆出笑聲。
你們的手足情在小學五年級時邁入高潮。當時阿嬤因為心血管病變住進市區的醫院,母親一家四姐妹與舅舅全遷至市區,二十四小時輪班照料;沛與你在兩個家裡輪番寄宿,他向你介紹稀奇古怪的小玩具:美國進口的小火車、書展買來的全套科普全書……然後是空前絕後的超級任天堂遊戲機。人類歷史心照不宣的定律:每個男孩都急著成為英雄。沛對遊戲熱衷異常,屢戰履敗、愈挫愈勇,不知低頭之謂何物,從冒險島到轟炸超人,不似戰神倒像小薛西弗斯,邊玩還邊給配樂作詞自唱,堂堂發表出道單曲〈我是穿越時空的轟炸超人〉,堪稱絕響。
這日子持續了一年,在你意識到這生活的常態性同時,阿嬤也逐漸康復、準備出院。這一次你與沛並肩走進家門時,只見成年人們一個個面露難色,雙手或插腰或抱胸,像一道道高牆,「我們在『溝通』。」母親說,決議不容置喙:分家開始!你與沛在錯愕中分隔,臨別時一陣大哭。
「跟弟弟說再見。」誰知這一再見,已近二十年,你這才明白,成年人在禮教的外衣下,也有不容你試探的糾葛,小孩子不准問,只管照辦,你此生首次體會到何謂依賴、何謂失去,痛得徹底。薛西弗斯已老,你們正一起推著現世這塊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