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憶鹿

許多好惡似都與久遠的記憶有關，像似童年時的一件小事，幾十年了一直都不曾抹滅，偶爾總要想起，在心口再溫習一遍，恍惚間，要錯覺是昨日才發生過的一般。

大學畢業後有一點薪資，偶爾與朋友逛街看上好看的睡衣就有購買的衝動，總引來朋友揶揄：睡覺幹嘛穿好的睡衣？一套就夠了，又不會有人看。事後自己反省，生平的第一套睡衣是小學三四年級父親買的，是一套質料甚好的棉質男童睡衣。童年時期的澎湖小島上，家家戶戶大都窮得沒錢吃飯，父親會為女兒買一套好睡衣，可知他的寵溺，而他買男童睡衣，也透露他的遺憾。鞋子也是一樣，在左鄰右舍的小孩都光腳的時代，父親就幫女兒買過涼鞋，是一雙上好的皮的白色男童涼鞋。對父親刻意將女兒打扮成男孩充滿抗拒，因此不穿睡衣，也不穿那雙涼鞋。在人生一二十年的時光流轉中，一直記得的是，在高雄賣鞋維生的小舅舅送了一雙秀氣典雅的黑色包頭皮鞋，是那個年代小女孩的奢侈品。黑亮的小皮鞋只在過年過節或出外時才穿，平時動輒用鞋油擦亮，束諸高閣。

記得澎湖的海邊沙灘，從馬公街上搭船回小島，下船時，父親背負涉水上岸，水深及腰，父親身子溼了大半，小皮鞋浸了水。回家後，臉上都是淚水，為生命中的第一雙好鞋悲泣。浸水的皮鞋穿的機會極少，很快的，穿不下了。大學以後，不知為什麼，買高跟鞋成了一種自己寫作外的少女夢想。

將近有二十年的時間，一直與高跟鞋為伍，樂此不疲。童稚的女兒走路稍穩以後，喜歡將鞋櫃中的高跟鞋擺出來，要將一雙小腳丫放在龐大的鞋身裡，平衡感不夠，老是對不準目標，一而再，再而三，鍥而不捨，努力認真的小臉蛋都出現了汗珠淚珠，不經意間，如一尾小魚躍進大池塘，她咯咯笑著，一面幫自己鼓掌。女兒讀幼兒園時，一見到有高跟鞋要被淘汰丟棄，總是一臉不捨，「可以留著等我長大穿嗎？」

走著走著，女兒就讀大學了，她早不記得高跟鞋。她的腳板太寬，不適合穿高跟鞋，她有自己喜愛的年輕女孩的新潮球鞋。還好，她的腿很修長，穿平底鞋也好看。家族中似乎遺傳有一雙長腿，小妹一米七八，她說她在美國時不太有因為亞洲人而被歧視的感覺，也許種族歧視與高矮有關。

自己喜歡高跟鞋是否與童年時那隻浸了海水的小皮鞋有關？每個人潛在的意識中是否都有那麼一丁點補償的心理？不過，喜歡歸喜歡，選購高跟鞋時還是有那麼一點理智，不能跟太細，不能高得太離譜，兩隻腳的重要性畢竟高於外表的裝飾。想想自己身邊中的那些姐姐妹妹們，凡是長得較嬌小的，總喜歡踩著恨天高的高跟鞋，有時難免讓人看得膽顫心驚，好像隨時都要傾斜跌倒或陷在滿街凹凸的坑洞中，忍不住要像扶老佛爺一樣去扶她們一把。

談到老佛爺，免不了要想到早期中國的女人，裹小腳的女人，一頁血淚斑斑的足履歷史。

《小腳與西服》那本書寫徐志摩與張幼儀的婚姻，喝過洋墨水的詩人，據傳對土裡土氣的結髮妻有分鄙夷，像是對裹小腳女人的輕蔑。當然，張幼儀畢竟未裹過小腳，她到了英國探視丈夫被離棄後，又到德國生下詩人的兒子，成了一個自主獨立的現代女性。

當然，我們一定也會想到戀腳的事，被拿來談笑的首推辜鴻銘。辜據傳非常喜歡妻子的小腳味道，讀書寫作時，常把夫人喚進書房，讓其玉足放在事先備好的小凳上，時捏時掐，立刻文思泉湧。如果真有其事，似乎這也算是人家夫妻的感情方式，辜鴻銘倒也不失為懂得閨房之樂的男人。又據說，康有為送了辜一個「知足常樂」的橫幅。

捏腳的經典一幕首推電影《紅高粱》，姜文與鞏俐初初接觸。飾演轎夫角色的是人高馬大的姜文，他看到坐在嫁娘轎子的鞏俐將腳伸出簾外，一隻粗獷無比的大手馬上將纖纖玉足包覆揉捏。在異國的冬日旅途，初次看到張藝謀執導的作品，有朋友溫暖地相伴，經過二十幾年，電影中情節忘掉泰半，不知為何只記得那一幕？也許是捏腳的那一瞬間極盡幽微能事，似乎比男子牽起女子的粉嫩小手更令人心頭小鹿亂撞吧！如此，就預設了兩人在高粱地裡的無日無夜的翻雲覆雨，愛欲纏綿似在手足的揉捏當下已完成了前戲。

文學史上還有另一雙引人遐思的小腳丫，南唐小周后提著金履鞋，在幽暗中，只穿著襪子偷偷地行走於煙霧迷濛的花園，為著與後主李煜的溫柔情事。小周后手提金履鞋似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欲愛經典。

讀《山海經》，一臂民被認為是半體之人，各有一目、一鼻孔、一臂、一腳。南宋陳元靚的《事林廣記》說有一種人，一目一孔一手一足，半體比肩，猶魚鳥相合。而《山海經》中還提到，東海中有獸，狀如牛，蒼身無角，一足，出入則有風雨，其音如雷，名曰夔。一足的夔牛後來演變成樂正官，一足也被詮釋成只要有他一個就足夠了，其實原來，學者應該聽聞的都是夔牛一腳的說法。夔牛是瑞獸，引申成有超凡能力的樂正官。一隻腳的人與一隻腳的獸，好像都有一點特異功能，如果一隻腳的夔有異形異稟，當然一個也就夠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