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鳥語交映成畫布，一切的美好彷彿工筆畫般，

安放在屬於各自最適切的位置。

文╱李學人

杜鵑花語

校園裡每到了三、四月，杜鵑花便像延燒了數十里的連環船一般，開遍人行道的兩旁。不論是遊客還是學生，都競相拍照，彷彿一場初春的巡禮，路上的人都帶著安適、歡愉的笑容注目這一場慶典。草地上排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瓣，象徵了各自的心情，它們將當下的喜悅化作字體、圖形，濃烈地染在綠地之上。春光無限，滿溢人間，花兒帶著人間的歡愉飄落四處；笑聲鳥語交映成畫布，一切的美好彷彿工筆畫般，安放在屬於各自最適切的位置。就和它們的花語一樣：「吉祥如意」。

然而，只要我們漫步隨賞，就會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上頭的花有些已經低垂，甚至慢慢的枯萎。它們的同伴落滿周圍，襯托著枝頭盛開的花朵，造化之手不斷地將它們排列成各種形狀，以歲月之名。我們可以細數地上的花瓣，從它們開始腐爛的周緣計算其行將就木的時間。有些上頭已經開始遭受昆蟲的啃咬，不成片段；有些則是甫經墜落，我們仍然可以辨識出它們年華似錦的嬌容。有些已經化作泥土，被掩蓋在燦爛的墜落之下了。它們此起彼落的身影，搬演著眾生的不得不然。

一天傍晚，外頭陰暗，悶雷一陣陣地自天上翳入耳際。雷聲彷彿帶來了時序的腳步。那聲音由小至大、從斷續變成細碎，最後連成一片喧譁，我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景色連成了一片霧濛，才發現早已下起雨來。我走出門口，看見行人們紛紛走避，他們急忙的喘息聲、腳步聲都隨著雨水離開，離我愈來愈遠。最後只剩下一片雨聲陪我守在屋簷下。這陣雨很快便停了，行人卻回來得緩慢，我走近了一個小花叢，上面的花都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枯崖一般的殘枝彷彿正在哀悼著離別。

我拾起了一瓣初落的花瓣，它摸起來軟綿綿、溼答答的，我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將之捏碎，掐出水來。它們的生命此時脆弱得不可思議。上頭還透露著它年輕的生命，攪和著泥土與香氛。雨聲初靜，人聲早歇。此時四周只剩下花與我，還有俯拾即是的沉默。陽光慢慢地從積雲裡露臉，灑落在我身邊的每一寸土地。我身邊的落英繽紛此時如火燃燒，竟與在枝頭上時一般明亮。它們用盡一生的氣力活著，綻放生命的花火，那是令人無言的美感與哀傷。

我有時也喜歡看著它們的開落，讚嘆它們的美麗，像是站在勾欄瓦舍旁的觀眾，置身事外，此時我是我、花是花。但是掌聲消失、戲曲散場之時，我總會聽見美麗的杜鵑花在我心裡低語著：

「看吧，這是我們面對那些不得不然時，最美的姿態。」

老厝回憶

我家是一棟屋齡三十年的舊公寓，緊捱著大馬路的老朽身軀，日晒雨淋，更不用說在第一線吸入廢氣、聆聽噪音，這都是它所以為「老」之因。周圍的景物變化得很快，母親告訴我，她買下這間房子時，四周都還是農田，唯一有的房子除了這棟，還有對面遙望的四層樓小厝，怎知數年過去了，旁邊的大樓一棟一棟的蓋，就連家裡附近的洗車廠最近也要拆了蓋樓，那四層樓小厝也隱沒在樓海之中，彷彿永不相見。原本的「華廈」，如今像是滄海桑田裡的一個小木樁了。

小時候我很害怕家裡附近打地基的聲音，因為那像是電視裡常出現的巨獸一樣，「咚、咚、咚」地發出聲響，不時伴隨著鐵柱鋼筋摔落的重量，當重量愈大，車流的聲音便也被掩蓋住了，只剩下一陣耳鳴與恐慌。那聲音大得像是象蹄踏在瓦片之上，又如螞蟻鑽耳一般，迴旋反覆地現身在我們的生活中。等到它停止之時，常常就是更大更高的樓房竣工之日。聲音消失了，然而我們早已看不到夕陽之西晒、遠方的山頭，甚至是對街人家晾著的衣服。我們彷彿晝夜一般，未曾碰頭。

「咚、咚、咚。」

數月前，以前樓下的鄰居李媽媽一邊按著電鈴，一邊敲著我家的門。我去答應，才知道她是要來找我母親。她家是我們家很要好的鄰居，幾年前搬去和兒女們一起住，似乎很久沒往來了。

她的丈夫──李爸爸，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個長輩，因為他總會在他的家門口種上幾個小小的盆栽，有時候會讓我摘上面的酢醬草去玩。後來他去世了，門口的盆栽，也被李媽媽帶去兒子那裡照顧。

招呼她進來等母親回家，我倒了杯茶，她喝了幾口，緩緩地說：「現在這附近房價漲得好高，這間房子老了，我也老了。和兒子住得多，所以我可能要考慮賣了這間房子。」說到這裡，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著一點無奈，我趕緊打開電視，問李媽媽要不要看看新聞，順口說：「李媽媽妳並不老啊，看起來還是很有精神。兒子孝順，是應該一起生活。也可以互相幫忙……」她笑著擺擺手說：「早就老了。」這個時候，母親開了大門進來，和李媽媽寒暄幾句，便一起出門運動了。

我送她們下樓，她問我，還記不記得他們家門口掛得那些小盆栽，我說記得，尤其記得上面有時候會有小小的酢醬草。她叫我在門口等一下，隨即拿出了一個鐵鎚，和一盆上頭有著鐵架的黃金葛。

「咚、咚、咚。」

她在牆壁上釘了一個釘子，將那盆黃金葛掛在上頭。「在我把房子賣掉以前，我會常常回來澆水、照顧它。」她和我母親這麼說。一直到了今天，房子雖然沒賣掉，李媽媽也少回來，但我每每下樓看見那黃金葛，奮力地往窗口爬，襯著熹微的西晒，都想起李媽媽釘著釘子時，眼裡的光。

房子再老，總是寄寓了我們大半輩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