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歲月當中,我們的生活習性,也都在不知不覺中,尾隨著社會開發趨勢,或鯨吞、或蠶食,將原生大地無法計量的價值,當作可以交易的貨品。二○○一年我和吳晟沿著濁水溪,超過一年的奔走,不單只是以文字記述了濁水溪流域山林變遷的實境。行走的體會,更是內在性靈自省的鍛鍊。儘管台灣山水萬千嫵媚,是永遠書寫不盡的,但是身為不斷消耗自然資源的我們,豈能不承擔起護衛的責任?
吳晟在○○一年書寫的《筆記濁水溪》,文字透露出心境的憂傷感懷、語氣諄諄卻難掩其焦慮的激進情緒,風格迥異於中國文學傳統當中的所謂「山林文學」。
當今多少書寫山林的文學作品,憑藉文學人特有的生花妙筆,將自然景觀,描摹出令人馳騁、多面想像的空間,確實是一種美學境界的提升。但是文學難道不能撥開美美框架的表象,進入通俗社會的真實面目嗎?
《筆記濁水溪》的書寫經驗,更激湧出詩人護衛台灣環境,絕不甘願袖手旁觀的強烈意志。於是,案頭書寫的文學人吳晟,忍不住變成了一個街頭奔走、高聲呼號的環保運動者。那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歷程,曾經有機會這麼貼近山川林野,為了一種絕美的堅持,甘願奔走在抗爭的俗務當中。
親身投入對抗戰役的人,真的都是天性好鬥嗎?把文學書寫暫時擱在書桌角落,用身體和心靈,去衝撞這個僵梏社會的既定體制,是一種偏激行動嗎?有時我看見一些社會名士,對社會上諸多價值偏差的衝突事件,也能保持超然,不輕易介入是非判別、不做價值選擇,那真是一種優雅的修養嗎?
執筆書寫的知識人,也是務實的生活人,豈會不明白,世間萬事萬物的變遷,皆無法脫離政治力。而整個人類社會,最擁有移山改水力量者、不外乎金元集團與政治勢力的結合;一日在朝為官,若不能心懷眾生,那麼其所擁有摧毀山林的決定性權柄,比之普通百姓更甚千百倍,文人書寫的千鈞筆力,豈可悄悄迴避?當我們看著漸趨淪落的大地,忍抑不住的憂心,難道不能從一個觀察者轉變為行動者嗎?如果我們放任一片又一片河川山岳,在我們的手上死去,又如何只仰賴虛擬的美學來陶醉,只尋找意識流的安慰呢?
《筆記濁水溪》出版滿十年,是吳晟融合報導與抒情,最具主題性的散文書寫,充滿土地情懷和悲憫之心,亦代表他環境正義的深度思考,及行動。
十年,推出增訂版,不只對吳晟本人的意義重大,更是對台灣環境保護歷程,呈現永恆的價值。吳晟往日的踏查、詰問和思辨,到現在讀來不僅歷歷如新,更提供了前瞻性的反省。新版增補〈大圳悲嘆〉、〈誰可以決定一條水圳的命運?──守護水圳札記〉等名篇,展現他從年輕到年老,始終如一的人格態度和行動,從濁水溪的上游到下游,完整記錄一條母親之河,亦等同微縮影地《看見台灣》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