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能有大成就的人不多，但不管什麼人，都得過日子，尤其過小日子；小日子雖看似平淡無奇，卻是生活的最佳顯照，愈是細瑣愈呈飽滿，愈有活力和鮮趣。「生活絮語」是家庭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生活影像，有人生哲學，有生活美學，有大世界，有小視察，由生活的瑣碎累積人生的大拼圖。

　從此，母親定義女人好不好命，就用小姑姑的例子。

　她說：「吃飯慢的人好命，什麼攏未曉做的人，尚好命。看阮小姑都知。」

　讀國、高中時，母親常跟我說：「妳屘姑仔尚好命，看吃飯就知。」尤其在她最忙最煩亂之際，總要怨嘆一番。

　屘姑仔，就是我的小姑姑，小學畢業後在家裡晃了兩年多，去學裁縫，又耗去了兩年。因為是家裡最小的女兒，有嫂嫂們和姐姐，家事輪不到她做，有一堆兄長，田裡的農事也無須她太操心。也許這樣養成她任何事都慢條斯理，連吃飯都是全家最後吃完；早餐通常是在母親吃完飯洗完衣服，小姑姑才把碗裡的飯吃乾淨。母親說小姑姑是一粒粒飯細嚼慢嚥，吃飯慢的人會好命。小姑姑說吃太快吞不下去，阿媽也由著她慢吞吞。

　小姑姑大我十一歲，我出生後，她最常揹我，我讀小學後有一、二年是跟小姑姑睡，一直到她去台北工作。

　小姑姑裁縫做的緩慢，一個月才做一、兩件，阿媽說，短命的等不到衣服可穿。十八歲那一年，有遠房親戚介紹她到台北當店員，阿媽擔心小姑姑動作、吃飯慢怎麼看店？可小姑姑卻足足做了三年，直到認識姑丈後，結了婚才辭去店員工作。姑丈是外省人，年紀大姑姑十多歲，全家人都反對；阿公擔心聽不懂國語，怎麼和聽不懂台語的未來女婿談話，更擔心哪天反攻大陸，小姑姑要跟著姑丈回大陸，路途遙遠怎麼見女兒？阿媽則掛慮著小姑姑什麼家事都不會，除了洗衣服，連一樣菜都不會炒，怎麼當妻子？伯父和父親則對比自己年紀還大幾歲的人喊他們哥哥很不自在。

　這些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姑丈說反攻大陸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不管情況如何都定居台灣，他還跟姑姑快速學會幾句台語，而且有姑姑翻譯，姑丈第一次到花蓮和阿公溝通完全沒問題；至於家事，姑丈說他會做飯、打掃，無須姑姑做；姑丈長得英俊，皮膚白皙，雖然比伯父和父親年紀大一點，但看起來比長年在田裡工作的伯父、父親還年輕。

　小姑姑結婚後，母親的好命關鍵詞改了，她說：「未曉做的人尚好命。看妳屘姑仔都知。」

　小姑姑結婚後，除了洗衣服外，真的什麼都不用做，早餐，姑丈做完兼做姑姑的午餐，下班回來再做晚餐，晚膳後打掃、清洗也是他。

　後來，小姑姑在鄰近市場擺了攤位，賣自己串編的小裝飾品，這方面姑姑的手卻很巧，因此，連洗衣服也免了。二年後姑姑生了兒子，照顧小孩和攤位生意忙得團團轉，裡裡外外都是姑丈一手包了。

　母親同小姑姑感情最好，特地和父親專程去台北探望生了小孩的姑姑，晚餐是姑丈做及外叫了幾樣菜。隔天，一早姑丈準備好早餐，特意交待姑姑中午出去用膳。午餐前，母親說在家用餐就好，於是姑姑從十一點準備，到了十二點半還是滿頭大汗，不知怎麼辦。

　結果，午、晚餐都是母親做的。從此，母親定義女人好不好命，就用小姑姑的例子。她說：「吃飯慢的人好命，什麼攏未曉做的人，尚好命。看阮小姑都知。」

　聽母親對好命女人的定義這麼多年，我竟然沒有領悟「什麼都不會的人最好命」，婚後好強，家裡人口又多，買了三、四本食譜，認真學努力做，這一做就是二、三十年，包括農曆年回婆家三、四天，十多人席開兩桌的年飯。

　母親不知怎麼安慰我，她說：「做了那歡喜，都是好命！」

　（本專欄每個月第一周的周一見報）

　關於作者

　方梓台灣花蓮人，文化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碩士。

　曾任《消費者報導》雜誌總編輯、全國文化總會學術研究組企畫、《自由時報‧副刊》副主編、總統府專門委員，及大學兼任講師。

　著有《人生金言》、《他們為什麼成功》、《傑出女性宗教觀》、《第四個房間》、《采采卷耳》、《來去花蓮港》、《野有蔓草》等。長篇小說《來去花蓮港》並榮獲二○一三年吳濁流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