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星潭，我。舊地重遊，是對記憶的一種深沉考古學。

　你去了許多次，記憶卻不斷地回到那一次。

　就像初戀，不是每個人都能深刻記得，第一次不一定最美，但記得的那一次在記憶的皺褶裡總是鑿刻得最深，每一次迴盪，你都看到稍稍年輕的自己在眼前重來一遍，每一次的重遊，都像地層的累積愈來愈深厚。

　銘記的那一次好似原始聚落的生成，新鮮粗莽但結構最完整，美麗奔放像時間在那一刻就停止。而數得出來的重遊卻像違章建築，每去一次就悄悄累積磚瓦數量，到最後，你無法澄清所有細節，無法析辨感受到的嘆息，是否來自那一次的呼吸，還是上一次的記憶，或者，現在的心情。

　你是這樣記得七星潭的。因為總是久違，因此沒有一次是做好心理準備的。你忘記深呼吸，忘記可能的心跳加速。

　下車。先是聲音，月牙式的海灣弧度緊緊擁住海浪與岸的緊密交歡，一波波的來回峰湧，帶來一陣陣的迴音。明明天空清朗高闊，遠遠的群山攏著層疊的雲，恢弘的氣度告訴你這是一片平坦而非幽壑深谷，但台灣島內，你不曾聽過比它更能從心底呼喚低吼迫人魂魄的海洋回聲。聲音流淌到耳朵的深邃裡，便只有一分能見到日光，飽脹卻透點彈性；有時來到七分你聽著像從心底鑽出來的旋律繚繞迴蕩，有時則溢出耳膜沖激到心窩便是一陣悸動。你來到它面前，就像溫柔的手輕撫過頭髮，你甘心被它馴養。

　明明是塊不安的地層，造山運動供養起的海水濤濤，不見日光的底層仍隨時在變化著，但你來到這裡總是安靜，不像在其他海岸好奇蠢動，來來回回逐浪玩耍。總是坐下來，慣用的左手輕摩挲著礫灘上一顆顆圓滑石頭，這樣停駐一個晌午。

　是大二快過完的那年初夏，你和喬，因為一個人文雜誌的活動來到花蓮。活動規定穿拖鞋，因為你們老走路，過白楊隧道水濂洞、穿雨衣直接走進瀑布裡，不然就涉水砂卡礑溪河谷深處讓激流沖刷身體……你們僧侶似地住進和南寺，寺裡早課聲音穩定空寂，你們卻常餓著肚子穿過寺前的海岸公路，溜到對岸的礫石沙灘上，徒手插腰巡弋一回海景，再回去跟自然體驗營的都市夥伴

　們會合吃早飯。

　那時你即將休學，程序都辦好了，就等回到台北搬家。你幼稚而錯綜的生命情結，在大二那個風華收穫的時間帶中，全都調轉了轡頭纏繞在一起，你呼吸不過來不知該往哪裡去。你毅然停頓下來，帶著些許的斷腕魄力說服身邊所有的人，但其實你空虛如常，不知空白下來能幹些甚麼。

　一些糾結一些悲傷一些浪漫，你毫不猶豫報名這個團體，喬聽到是花東海岸根本不管你想獨處的心情，也吵著要一起去，你只好冷著眼威脅她這是最後一天期限了叫她自己去報名。

　與十幾個社會人每日的團體反省分享，你豁然清楚了自己依然單純如袒裎迎接你的縱谷海岸或隧道。你不過是迷惑，你沒有卸下面具的需要亦沒有重新適應身體的必要。你年輕柔軟的身體在炙陽下清新飽滿，不畏晒不畏髒去哪裡都能保持暢快潔爽。

　那一次早上放風沒有任何體驗行程，你和喬當真無所事事就來到礫石沙灘上，脫了鞋子坐在一起吹風，也沒甚麼可聊，就閒駐著看海。你常常滿腹心事看似憂鬱，但更多時候是望景生情強說愁緒，倒是能睡的喬隨心所欲坐著就瞌睡了起來，你索性大剌剌平躺了下去，她隨後有默契地笑著看你，也躺了下來，兩人各據一方大塊文章任天地拍擊。

　其實是傻不隆冬的呆氣。礫石再圓滑細緻也是凹凸不平頂著你的背，躺久仍是一陣一陣酸疼。但大太陽籠著你們佯裝熟睡（喬可能真的睡著了），海浪一陣一陣拍擊旋律，你的心情一陣一陣美麗，鬱寒的內心溼氣結群蒸發了，你的心底如同大字形擺開的手腳，無情無緒唯獨烙印著陽光踩下的腳印。

　原來，那是和南寺前的礫石沙灘，不是七星潭。鹽寮與花蓮市，相差有多遠哪！你和喬不是沒有結夥去過七星潭，震懾過她的美麗也有許多次，兩人喔喔喔的低喊著聊起那一次種種。荒潦與經典的注目，從此揉合在一起：海是同一片海，太平洋的裙與擺；礫石是同一片礫石，光華美麗，交錯握在手裡，都是一顆顆寶石。

　原來你嫁接了記憶，嫁接了七星潭的吼聲，嫁接了年輕時的徬徨與豁然，嫁接了最美麗的一片海洋，完成此生再沒有誰可以剝奪的記憶原聲帶。

　記憶與時間，原來是生命聚沙成塔的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