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有心理學家研究過，為何人們喜歡探訪神木？親近巨木？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是，自己年輕時幾次接觸千年神木，都有沉靜恬然的閒適好感覺。是森林豐沛的芬多精？還是整片蒼茫的綠意？台灣幾處人煙罕至的深山，藏身著巨大的神木群。比較讓人容易觸及的，算是溪頭和阿里山，這兩個熱門觀光林區，年輕時有多次造訪的經驗，尤其溪頭，算是我老家的後花園，至今，腦袋仍存著老樹地圖路線。

總鼓勵旅人當看到神木、巨木、老樹，都不吝去擁抱他們，那是美好的地球之愛，至少，我是如此想的。深山峻嶺的神木不易見著，車程遙遠，路途曲折，但是都市裡的老樹，尤其巨碩的老樹，仍然有神奇療癒的可能儀式，抱著大樹抬頭仰望，粗獷的樹皮，高聳的幹身，總能察覺隱隱藏著驕傲、溫柔，又有堅毅的父親氣息。

在台南公園北側的巨大雨豆，一名遠方來的神秘旅者，也像孤獨的聖堂騎士。我來，每次都會擁抱他，謝謝他對這座城市的守護。

【我的詩】

雨豆之戀



你喜歡我嗎？

南美來的害羞大男孩



如果我是雨

我一定喜歡從你的羽狀複葉

微微擦身而過

逗弄你的羞澀和赧然

從合閉而且些許下垂的小葉們，之間

滑落，輕撫，故意地

滑落，不經意又經意地滑落

不斷輕觸你陌生地反應，我

喜歡看你微微發抖的胸膛和害羞

之後，再滑落到另一片

又一片，嬉鬧脾氣後

噠噠，噠噠，滴往樹幹下的草地

如果我是風

我也會喜歡輕巧地穿過

你高聳粗壯的髮茨

像是素潔的纖指撥弄，不斷地梳理

濃鬱修長的枝椏

整齊而且禮貌的小樹枝

我會把他們搖晃

緩緩地搖晃

像禮拜天早上唱詩班的小男童

擺動音樂旋律的優雅

吟哦中，我會以海洋呼吸的起伏

呼喚你的雨林故鄉



如果我是雲

我倒是想把你寬大的樹影溫柔地擁抱

再以我潔淨的輕紗，包覆

像是愛人擁抱，醞釀夢裡的薔薇

紅唇輕觸的柔和軟

我要遮去你故鄉的陽光

潮聲偃息了，星光朦朧

再以端莊又帶著情挑的姿勢，睡去

我想，我們應該是對好戀人

南美男孩，大雨過了，長風也歇

我是雲，佇浮在高高的月下

與你相遇，靜靜地對看



你……喜歡我嗎？

【詩後】



來自熱帶美洲的綠巨人

這株雨豆樹是我的導覽王牌，所向無敵。

關於城市生態，水鳥是指標之一，為數眾多的老樹也是。每每向外地朋友「低調炫耀」台南老樹碩大，好看，會讓人眼睛猛然一亮的！我總是先是描述一番，朋友以為我帶著吹噓，無法想像。然後，悠悠地領著他們到台南公園一遊，看到高大凜然的雨豆樹，最後總得到「太驚人了」的快樂讚語。

雨豆，不是台灣原生種，他們是熱帶美洲來的。日治時期，一九○三年引進台灣，因為喜愛陽光高溫，南台灣成了他們落腳最終處，而這裡又是昔日台灣糖業之地，雨豆與甘蔗之間有了新關係。事情是這樣的，秋末，蔗田開始忙碌，砍伐下來的甘蔗枝被搬上「五分車」，運往糖廠，途中有不同的蔗田停車站，一路停靠、收集，直到車斗堆滿，才運往糖廠榨汁區。雖然是秋末冬初，南台灣陽光依然燠熱犀利，甘蔗枝日照久了，溫度上升品質會變差，所以在五分車停靠之處，日本人便種了成排雨豆樹，高大，樹蔭蔥蘢，非常合適幫甘蔗遮陽。

那個台灣產糖的時代，成排綠蔭大樹下，停靠著運送甘蔗枝的五分車，成了南台灣好看的風景。說起五分車，我有一次甜蜜的記憶，就讀嘉義的私立中學時，十三歲的暑假，隨同家在台西的同學前往，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搭乘五分車的經驗，狹隘的車箱，搖晃地厲害，有些年輕冒險的浪漫想像，沒有空調，敞開的窗口，大量灌進車箱的夏風，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那是住校生返家前的暢遊，第一次沒有與家人的遠遊，恣意，自在，陡然覺得天地變大了。抵達台西，同學介紹他家的西瓜田，一眼望去的全是可以自己摘下，可以隨便摘，隨便吃？太興奮了，一夥同學便動手了，然後用空手道的掌刀劈開，胡亂吃了起來，這是我這輩子最好吃的西瓜。西瓜與五分車，是那個年紀唯一的不滅記憶。

台灣退出糖業競爭，蔗田不見了，五分車停了，田野成排的雨豆樹，也消失了。

幸好，當初栽種在公園、校園或是一些糖廠園區者，有幾株百年老樹倖存。高雄橋頭糖廠裡碩壯蔥鬱的雨豆，成了地標，甚至有「雨豆樹劇場」相襯。嘉義高中畢業生一定相當驕傲校園中庭裡那株雨豆，晴空下的大綠傘，如《山海經》裡描述的巨鵬，展翅，便遮蔽了半個天空。

台南則留有五株老樹，成大的成功校區測量系所前，台南大學校門前，台南孔廟入德之門前，另外兩株排行第一第二的，在台南公園。

今年夏天，公視開始製作「人間相對論」系列，這是新形態的節目，由作家楊照主持，每一輯都邀來兩位對談者，我參加的是首輯，一起上節目的是作家劉克襄，錄影的方式是：克襄在台中向我介紹台中城市的切片，美食與歷史，一座有老故事的傳統市場。反過來，我在台南向他展示台南城市的角落，公園與校園，想讓他看看公共空間與老樹關係。

星期天一早，我趕到台中錄影，因為我寫了美食也關注歷史建築緣由，所以克襄介紹了台中第二市場與周邊，有市場小吃，也有放射動線的市場歷史建築。至於，我要向他介紹台南角落的背景思維，因為克襄寫了許多生態、野鳥、鐵路、市場甚至生活細節的書籍，他是很棒的庶民生活觀察家，筆觸溫柔，情感動人，所以精選兩處台南居民的生活角落，是我的想法。

校園，是成功大學力行校區，那裡原是日軍衛戍病院，有今年剛修繕後的紅磚建築群，也有當年大量植栽的百年老樹，淨紅悠綠，非常好看；公園，則是日治時期引進世界熱帶與亞熱帶樹木的實驗栽植地，歷史百年的台南公園，其中印度來的菩提，巴西來的雨豆，是我的祕密王牌。

台中錄影結束，在往台南的路上，他得知我要介紹這個「平板而無趣」的主題時，他狐疑，些許的失望寫在語氣上。我笑著安慰他，保證精采。

車抵公園南路，進了公園，迎來的是台灣之最的菩提，樹幹粗大，蒼鬱濃葉，壯碩枝枒，而且樹態健康好看，綠蔭幅大，許多老人在此乘涼，這是親民的友善空間。克襄開始精神抖擻，一路上有諸多不同的百年老樹，途中，他發現老茄苳上有五色鳥樹洞，這是他的專業，我也樂得聽他興奮地分享心得。

我們繞過蓮花池，台南公園北側小丘。一個右轉，聳然眼前的是巨大無比的綠巨人，一株台灣最碩大的雨豆樹，六個人合圍才能抱住這株令人讚歎的大樹，挺拔，枝葉濃密，空曠攏起的偌大土丘就只有這株雨豆，奢侈地，自己擁有獨占的天空，恣意伸展，獨然佇立。第一眼，所有的參訪者包含攝影團隊，第一眼就驚呼壯觀。克襄說他懂了，他懂了為何我帶領他到此看老樹，在都市的老公園一隅，隱蔽於眾樹群綠之中，有神木等級的巨木，是城市的覺醒象徵，也是市民文明的態度。

雨豆，屬含羞草科，用白話說，可愛弱小不顯眼的含羞草，它有個巨人親戚……雨豆。難以想像彼此的大小差距，竟然有連結。每每我在導覽孔廟時，總喜歡站在入德之門前的雨豆樹下，抱著粗大的樹幹，顯得我的瘦小，介紹這株來自巴西，亞馬遜河畔的大男孩，陽光，害羞，他的身世和他的生態。

所以，〈雨豆之戀〉就擬用一位熱情調皮的女孩口吻書寫，說著：我如果是雨，我如果是風，我如果是雲，我都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