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黑黑，雄哥家裡亮晃晃，鋼琴共鳴箱頂上的燈照得圍繞鋼琴旁的年輕面孔發白，多油脂地反光。V極高極瘦，被雄哥譽為班上的兩大台柱（另一位則是魁梧宛如這牆的男孩），應該高昂質問的副歌，V用力地唱了罷，卻仍帶著彷彿是力有未逮而導致的淡淡憂思。這首該是孫燕姿出道當年，最瘋狂流行的歌了，但大家卻都只是溫溫熱熱地站著，擁擠在雄哥窄仄曲折的家中，聽他一個人和著簡單的琴音歌著。鋼琴旁是一道陡狹的樓梯向上，印象中鋪著草綠色磁磚，和雄哥的脾氣一樣，非常古式的。我倚靠在涼涼的樓梯扶手邊，看著眼前的人群還有一架琴，突然覺得孤單，卻又同時感覺心中有哪扇門被輕輕地推掩開來。

畢業之後，V和我都到了台北。某一次他主動提起要把他新買的《my story , your song》借我燒錄，我懷疑從那天開始，我才從沿著階梯走下地面，和人聽著一樣的歌了。我沒有把專輯燒成光碟，只是儲存在電腦的媒體櫃，幾年內反覆地聽，對我來說，每一首都是主打歌，每一首都沒有被跳過的理由，因為每一首都是同時存在在兩邊的耳朵，左邊的和右邊的。

一直到大三時候，電腦哪一天突然便連接到了哪一個平行世界般的，所有曾經的儲存其中的訊息陷入沉默，抽象的旋律也一起被關鎖在硬碟裡面。去買新電腦的時候，店員問舊電腦要不要回收可以折抵六百元現金，我仍然不知道那時我是否才走入成人世界，可以為種種可數可見的價值，拋卻了心中什麼抓摸不著的無形的東西。但我仍然會不知怎麼地記得〈雨天〉第一句，孫燕姿幽幽地哼著：「站在十字路的交點，該怎麼走，我卻只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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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台北下著雨，在我即將要經過茉莉的那天仍然下著雨。不遠處即是V曾日夜行走的校園，也沉浸在雨中。我想起唯一一次在台大校園和V約了見面，為了什麼已經忘了，在路邊樹下長木椅等待，等什麼也忘了，可是卻意外地接連從道路兩端，各自走來兩個畢業後便不曾再刻意聯絡的高中同學。片刻平凡的瞬間，人群依然在道路上行進，只有我彷彿落入時光隧道，回到從前更輕盈的年紀。但事後回想那些寥寥交錯的對話，卻像龜裂的土地一樣令人難以承受。我們曾經被強迫圈養在一間狹窄的教室，被催趕著為了一個我們都還來不及了解的意圖，死命地奔走，那時沒有自由，卻知道什麼是值得追尋的自由。時過境遷我們卻都因為學會了妥協，知道站在街角對每一名路過的行人視若無睹，對空氣微笑，卻不再清楚知道為了什麼快樂，為了何處舉足。

空氣和情緒皆因雨模糊的時刻，我慣常地跨越沒有紅綠燈的路口，讓背後羅斯福路成為另外一個世界。闔上傘步下階梯推開玻璃門，我在一整面CD櫃中看見了孫燕姿的第一張專輯，就叫作《Yan Zi》。彷彿穿過海上迷霧看見光束隱約散開，像空間毀壞復被拼接完整。我知道其實流行樂手的專輯，恆常就在二手通路停留來去，並不是所謂的命中註定的相遇，當下遂沒有驚喜，明白世間事物都只占據了自身自給自足的位置，空間恆在，時間恆在，聚散變化的只是彼此間的連結，緣分連繫之短長各異罷了。曾經自宇宙間出生的，從無至有的神性片刻之後，就不再隨意志更改流衍了。

於是我知道，當下並沒有驚喜，只是知道，她其實已經等了我十二年，等到可能是世界毀滅的時間冰釋的最後一年，最終來到有著溫暖色調的，地面溼潤微光的茉莉二手書店。曾經擁有，曾經失落，再度輪迴輾轉，孫燕姿還是「Yan Zi」，還是唱著相同倔強脆弱的字句，不曾改變，雖然是存在於另一個空間，可是聲音猶然可以趁著時間的縫隙穿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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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以前的那年，我已經不敢要求V再借我一次《my story, your song》。縱然是飄泊顫動的電子，也擁有自己的存在，何況我把太多旋律都儲存在具體硬碟沒有清洗掉。那曾經發生過的片刻連結，發生於我們還以為彼此是最純真簡單的人種的日子，都不是屬於現在的了。那樣莫名其妙小心暗自珍惜著的情誼，在旅行之中愈來愈沉重，積累了一層又一層塵埃。

我曾質問那些被拋卻的緣分，為什麼曾經翻讀過的書，曾經反覆聽過的音樂，最終卻來到二手書店，像風止之際猝然擱淺的小舟。我曾經不懂，以為遺忘終不免殘忍，執著地不放棄經過自己生命的種種色調，把自己疊成渾沌的畫面。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再也難以辨認指陳那些，曾經參差走過的滿山風葉的頻率和數量，只餘下如同眼淚占滿視線的綠光。不能再走回去，不能再去細數葉脈。

我已經明白，不再能背負著整座山林行走人世。

二手書店就像默然點著光的燈塔，無限接近海陸的邊界，牽引著失了方向的船帆靠岸。於是我想遠遠地走開，把所有的淚都留在山徑的終端，去灌溉去蒸發再落下。在那個過去和現在的交界。讓它成為一個不再被當下的世界干擾的小宇宙。

拋卻的同時，我卻因為遠走高飛而有了勇氣回頭去看自己曾經固著於上的世界，並且變得輕盈而可以不被傷害。

爬上書店的階梯，我回到家。我將CD放進音響，孫燕姿仍然唱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那是十年前，還是小女孩的年紀，嗓音縱然多所轉折，也是直截的。或許這也是時間的玩笑吧，現在的她還能不能唱這首歌呢？或許更能唱出貼切歌中的意境，但絕不會再有一首歌突然自宇宙間迸生的魔力了吧……。我聽著歌，想起曾經存在，卻不可能再相見的V，心中瞬間多出了一段，本來不曾存在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