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髒，從小時候就怕。

小時候最怕去傳統市場，溼黑的地上總是黏著腐爛菜葉，小溝除了血水還有人的痰、鼻涕或動物內臟；空氣中飄散著霉味、血腥味、果香味、滷味、醬菜味……又香又臭十分難聞。

上高中時通車，每天到校及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換衣服，總覺得公車上的手把、座椅好多人用，好髒。

然而「為母則強」，生過小孩才是真女人，面對滿褲子大便的嬰兒，最乾脆有效的做法就是洗屁股，有時還得拿下黏著的「塊狀物」，但這不是最恐怖的。

不愛喝水的女兒一歲左右便秘，三、四天才上一次大號，用盡全身力氣，卻卡在門口出不來，聽著女兒淒厲的哭聲，我忍不住「動手挖」，用手指頭幫她把便便摳出來。一番努力後，終於落下兩、三顆又黑、又硬，帶著血絲的山羊粒便便。

當了媽之後，「髒」不是問題，只有該與不該，沒有敢與不敢。

後來發現女兒繼承了我的潔癖，而且猶有過之。幼稚園到孔廟戶外教學，問她好不好玩，她說：「很髒」心想堂堂一個孔廟怎麼會被女兒嫌髒？「有很多圾垃嗎？」女兒說沒有。沒垃圾為什麼髒？女兒說：「有很多螞蟻和樹葉。」天啊，連大自然的東西都嫌髒，真是服了她！這就是女兒——超級潔癖。

相反的，兒子則是生來挑戰我對髒的忍受力。為了玩，在地上趴、躺、滾、滑，這沒關係，手腳衣褲髒了洗就好，但口腔期什麼東西都往嘴裡送，基於衛生，我亦步亦趨地跟在身旁，只要一個不留神，他就把東西偷渡進去。因此我們常為搶東西互相角力，只見一個大人想開口取物，一個小孩則閉口緊咬，想保護他探索到的戰利品。

長了點智慧後，雖然會分什麼東西可以入口，但活動力更強，更可做些讓你意想不到的事。有次出外露營，正當大家坐在躺椅上享受徐徐涼風時，兒子興奮地捧來一個乾掉的狗大便，他說：「媽媽你看，這個便便好漂亮！」的確是完美的便便，曲線優美，但十分嚇人。

回娘家把這件事講給母親聽，母親說：「這算什麼！小時候妳弟大了一屁股，我給他洗澡時，一回頭，看妳雙手沾滿大便玩得不亦樂乎。」什麼！自詡潔癖的我竟然有這一段過去？

之後父親肝癌，某晚我在醫院陪他，他想上廁所但拒絕我幫忙，雖不放心，為了他僅有的尊嚴，只好扶他進廁所，我在門外等候。突然，一聲巨響，一開門看到頹然坐在地上的父親，馬桶及身上都沾了糞便。我扶不起一百七十幾公分的爸爸，趕快按急救鈴請護士幫忙。一陣混亂，爸爸被包上尿布躺回床上，昏迷的他已無法拒絕；原本還可以下床走動的父親，一摔之後昏迷了。

在最後這段時間裡，父親就像小嬰兒一樣包起尿布。這熟悉的動作才在兒子、女兒身上做過，怎麼又在父親身上重複？動作相似，對象、場地和心情卻如此不同。原來人生的起點與終點，竟是如此相似。好在父親這時已無意識，否則更讓人不忍。

莊子說：「道在屎溺。」世間萬物，珍貴如珠寶金玉，卑下如屎溺垃圾，各自有存在道理，貴賤由人決定。女兒便秘時，我視便便如珍寶；父親生病時，沾黏在父親身上的糞便，代表衰老；而天真的兒子，則把狗大便當做稀奇的玩具。這些屎溺，不斷挑戰我對髒的忍受力，也不斷開啟我對生命的包容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