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暗中的夢境

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被旋轉的風扇吹過一身汗，清涼中夾帶著一股莫名的冷意流竄在體內，引起全身無法抑止的顫抖。一時之間，我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從那個被黑暗包圍的血紅色夢境中醒來。順手拿起枕頭旁邊的手機，螢光幕上半透明的數字時鐘顯示著03:27。究竟還要過多久窗外才會傳來啾啾的鳥鳴、車子才會在馬路上行走、太陽才會透過窗戶照在這張床上，讓我能夠依賴著陽光的溫暖安穩入睡呢？

窗外的街燈在燈管上聚集成微弱的反光，映照出一片蒼白的天花板，在近乎透明的光與影之間，似乎還映照著另一片蒼白的天花板。我彷彿又聞到瀰漫在空氣中刺鼻的藥水味，聽見五歲的自己聲嘶力竭的哭喊，感覺右腳腳踝上那道疤痕在換藥時所留下的深切痛楚——醫護人員拿著最長的棉花棒，在被細菌吞噬成深不見底的傷口裡掏塗、上藥，任憑大人們七手八腳也壓不住那爛筋透骨的痛。——即使到現在我也不敢輕易去正視它的存在，總覺得會被猙獰如血盆大口的殷紅皺摺吞噬，陷入一片黑暗中而就此長睡不醒。

記得十二歲那年，躺在手術室外面病床上等候開刀時，看到身穿綠衣的護士手拿針筒走過來笑著說：「要打針囉！」這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一句可怕的咒語，讓我不顧一切的大哭大鬧著要回家，最後，還是在麻醉的藥力下睡著被推入手術室。後來媽媽總愛問：「打針有那麼恐怖嗎？」其實並不只是害怕打針，而恐懼那細長的針尖刺進身體的同時會推注陷入深層睡眠的藥劑，彷彿如果就此閉上眼睛便會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父母。或許我早已默默將閉眼、黑暗、睡覺三者之間，與死亡連結成等號，也因此養成熬夜看日出的習慣，只為等候明亮的陽光驅散長夜周圍的陰影。

然而陽光散發的明亮和溫暖，終究還是會被流動的微風吹散而帶不進夢裡，尤其是那個被黑暗包圍的血紅色夢境中：我側身坐在衣櫃旁邊地板上，看著右腳的腳踝上破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從黑洞中源源不絕流出鮮紅的血而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讓人不由得心生恐懼，喉嚨發出的聲音卻被瀰漫四周黑暗所吞噬。

從夢裡睜開眼睛固然能夠暫時隔離一片死寂的夢魘，卻無法屏蔽我凝視那條紅河的源流，以及試圖窺探黑洞裡的目光。即使夢裡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早已結痂成一道殷紅的疤痕，褶皺附著在我的右腳腳踝上，這個夢境始終如鬼魅般長年蟄伏在陰暗的角落，等待我再次以孩子的樣貌，重新走入那只有黑與紅而沒有聲音的世界裡。

2充滿陽光的草地



今晚翻開《陽光草地》，看著那對被壞農夫虐待、被學校師生排擠、在寒冬中挨餓受凍的小兄妹，因追逐紅鳥而走入一片充滿陽光的草地——一個有朋友相互笑鬧遊戲、有充足而美味的食物、有媽媽親切呼喚與溫暖懷抱的地方——幾經來回，他們最終選擇關上那扇門扉，不再返回大雪紛飛的寒冬而永遠留在陽光草地。

在那一片明亮而歡樂的陽光草地裡，我隱約窺見潛藏在孩子們腳下的死神身影。從生活中選擇走向死亡，不單只是生命的消逝，更涵蓋了無力改變的定局、生活裡當下的聚散、無法實現的藍圖願景……各種形式的失去，所有不能與時並進而停滯在時空夾層的片段都象徵著死亡——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何當年在手術過後，對於「需要重新學習走路」這件事情，不管旁人如何勸慰，自己仍然哭得像被拋棄在世界之外。——這揭示了過去的努力與未來的期盼，在此刻全然剝離、消散而不復存在。

然而被病魔日漸吞噬身體健康的墨瑞曾經說過：「只要你學會死亡，你就學會了活著。」我的腦海中也浮現出小王子為了重回自己居住的星球，而決定將沉重的身體留在沙漠中，借助蛇牙的毒液帶靈魂回家的身影。假如死亡是擺落身軀的束縛來換取靈魂的解脫，那麼失去生命所帶來的自由，也就能夠延伸出一條接續的道路，從此延續時間的流動，讓一切重新被覆色彩，走向另一處陽光草地。

3光與影的並立



歷經遊走鬼門關的童年，除了對於黑暗多懷抱著一分敬畏之心，也不自覺地帶回了依附幽冥的黯影，從此寸步隨行而揮之不去，即使走在白日裡，也無法勉強自己轉移目光不去凝視那些光源的死角。

那些死角孕育的陰影散落在觸目所及的一切，桌上的杯子、手中的剪刀、床邊的手機……，日復一日的對視，讓我幾乎遺忘影子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證明，光與影是並立的。

記得之前跟朋友學畫素描時，握在她手裡的炭筆彷彿是一隻揮灑自如的魔杖，轉眼間桌上的蘋果便褪去了鮮紅被放進白色的畫紙上，然後她又在紙上畫了幾塊深淺不同的漸層長條圖，從全白、淺灰到深黑。當時她告訴我：「影子是很重要的，有影子素描才會立體。」

影子是光的一部分，深淺之間也有自己的色彩。

我想那些散落在過往陰影裡的片段並不只是低潮的過渡，而是生命軌跡流動的一部分。或許，我也應該把過去的回憶收進潘朵拉的希望之盒裡，關起連結現實與夢境的這扇門扉，讓這個從童年黑洞流瀉而出的璀璨紅河，帶這那個夢裡的孩子流向屬於自己的陽光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