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文瑜

從中壢火車站潛入元化路地下道，浮出地面後，便是南路公車慣走的健行路了。健行路兩旁的屋子一樓全都是做生意的，鞋店、小診所、便當店、文具行、美容院、藥局等等，妥貼地安頓好街坊鄰居的食衣住行。

但人聲喧鬧總留在健行路那頭，無法橫度斑馬線抵達與健行路相交的龍岡路。我家在龍岡路分支的小巷子裡，轉兩個彎，一共步行兩分鐘便能接上熱鬧的健行路；但無論那兒是如何的車水馬龍，附近的巷弄裡仍是安安靜靜的，加上土地公廟前的老榕樹，鬱鬱蔭蔭垂著氣根，更添了幾分幽謐。

在土地公廟的隔壁便是林森里唯一的牙醫診所，只有一個醫生和醫生的母親在裡頭負責診所一切的事物。母親曾跟我誇獎這間診所的醫生老實，收費公道合理，只可惜診所破破爛爛的，採光也差，不像市區的牙醫診所有著百貨公司的裝潢，連護士小姐都年輕漂亮。但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家三個小孩從小到大都是在這兒解決一切牙齒的毛病，成為葉醫生的忠實客戶。

我還記得第一次決定做根管治療後，父親曾對我說，當牙齒的神經被抽取出的時候，那顆牙便死了。我想，也許現在的牙疼便是前一顆牙的魂，回來糾纏我，慫恿其他牙齒密謀一場叛變也不一定。

忍了兩個禮拜的牙疼，捱過令人崩潰的期末考周後，我才鼓起勇氣來診所報到。炎熱的夏季裡，我仰躺在診察椅上，耳朵接收窗外的蟬聲唧唧，以及室內那架老舊大同電扇喀吱喀吱轉動頭顱的聲響，一副即將中風的樣子。

「醫生，那是什麼花呀？」

「你猜呀？」

應該是我很久沒來診所檢查牙齒的關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診所的白牆上多了一幅畫。一團一團白色的花掛在蒼翠的枝椏上，有的被風吹落，散布在青石板路邊，彷彿是晶瑩的雪。

我想起五月的時候常聽同學談起油桐花、客家油桐季之類的話題。不確定的心情反映在聲音的表面，我張著嘴，勉強在醫師檢查時擠出我的答案。

「是油桐花嗎？」

「聰明，答對了。」

葉醫生彷彿被按下開關，像收音機一樣不停的播放關於那幅畫的種種。原來葉媽媽是山東人，來台灣後常想起家鄉春節過年的熱鬧，但年紀大了，身體不適合遠行。所以每年五月葉醫生總會帶著母親一起去賞油桐，彌補見不到雪的遺憾。而那幅畫則是出自醫生的手筆，畫裡油桐花像是一顆顆白色的五角星星，眨著眼散布香氣，以及粉紅色與黃色的花芯含蓄內斂的美。

我想，葉媽媽在雪落下的時候，便能靜靜地將鄉愁漂白，還諸滿山遍野的油桐花。至於溫暖的五月雪則是時光的切片，將一直掛在葉醫生的小診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