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澈的房間。阿澈高中時期的房間。

之所以能定義這般清楚、這般絕對，因為那是一段再也不會存在的時空。

某天放學後，阿澈邀我到他家玩，那是我第一次踏進他的房間。整個房間以淡藍色為基調，宛如被陽光沖淡的淺層流域，光是佇立在那裡，全身毛細孔彷彿便能感覺到陣陣透涼，讓人不禁想多呼吸好幾口氣。

一把木吉他靠在床頭，貼近牆邊的木架上則立著一個衝浪板，同樣是藍色系的；桌子上則擺著一個海豚外型的便條夾，一旁的相框是由貝殼拼組而成的，框住了一家四口，背景似乎是野柳女王頭。房間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張貼在書桌前方，一張宣傳海洋音樂祭的海報，上頭印著的紅色字體日期是前年。

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咧嘴開口說道：「去年度的海報在我妹的房間，不過，今年又輪到我了！」

「如果這座島沉了，你的房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情不自禁脫口說出這段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我聽過最好的感言──」他大喊，用力倒入身後的彈簧床，劇烈聳動雙肩，兀自笑了起來；大概是笑得太誇張了，房門忽地被打了開來，門縫裡探出一張白皙細緻的臉孔，是一名少女。

「哥，你也未免笑得太大聲了。」她的聲音纖柔，和外貌予人的感覺相當一致。

「妳來得正好──」完全不在意少女的責備，阿澈一面從床面滑回地板，一面朝她揮了揮手，瞥回頭，望著我說：「她是我妹，叫她小渺就好，這是我朋友，閔清。」

「你好。」我以為她只是意思意思打了個招呼後，便會立刻關上門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但小渺卻大方走進房間，在我和阿澈身旁坐了下來，形成一個正三角形（不，或許更靠近阿澈一些吧）。

「你覺得我哥的房間怎麼樣？」她直盯著我問，那雙睜圓的眼睛像是兩顆沾滿糖漿的糖果。

「他的感想是──」不等阿澈插話，我伸手推了推他的胸口，他吐了吐舌頭，模仿不倒翁左右搖晃著身子。

「我和我哥都很喜歡海洋，我的房間也和這裡一樣，充滿海洋的意象。」小渺興奮地說。

我開始在腦中描繪她口中那同樣充滿海洋的房間。

「但是她的房間擺的是游泳圈，而不是衝浪板，很遜吧。」阿澈調侃了她。

「那只是因為我猜拳猜輸了，我告訴你，我哥的衝浪技巧比我彆腳多了。」小渺立刻反擊。這對兄妹在我面前你來我往，展開了一場攻防戰。





從那次之後，每次我到阿澈家，小渺都會陪我們一塊兒聊天；只有一次，由於阿澈臨時被伯母叫出去買東西，房間裡只剩我和小渺兩人。

那是我們第一次獨處，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我想她也是吧），兩人有默契地沉默著，就在我以為會這樣持續到阿澈回來時，小渺卻忽地開了口：「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房間？」

嗯。

打開房門，她讓我先進去。進去另一座海洋。

和阿澈房間一樣，這個房間也是以淡藍色為基調，儘管傢俱擺設大致上和阿澈的房間無異，但不知怎地，整體營造而出的氛圍卻有著微妙的不同。

注視著同樣貼在桌前的那張海洋音樂祭的海報，我突然好奇，今年的海報究竟會是什麼樣式？而更重要的或許是，今年我會不會、能不能也成為爭奪海報的一員？

當視線停在靠在牆邊的游泳圈時，我不禁微微笑了；於此同時，她極其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將我引導至書櫃前面，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喜歡閱讀詩集。

「阿澈的書櫃塞滿了運動雜誌和吉他樂譜。」我說。

「你聽過他彈的吉他嗎？」她問。

「沒有，他總是說他還沒練好。」我差點繼續吐槽：「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練。」

「的確還沒練好，有夠難聽。」她一面揶揄阿澈一面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卻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原因。

後來，那年海洋音樂祭的海報，我們都不曾看過，上頭的年份也永遠停滯在小渺那宛若被海吞沒的房間。





阿澈將身後的吉他袋取下，拉開拉鍊。

沒有任何意外，裡頭裝著的確實是一把吉他；即使事隔多年，那把木吉他至今仍令人覺得熟悉。如果這片海洋再亮一些，也許我真的會相信時光倒流這種荒唐浪漫之事。

阿澈撥了撥弦，調整音準。

「看起來很專業。」我幽了他一默，阿澈從喉嚨擠出輕微聲響，大概是在偷笑。

「聽說你彈得很難聽。」我繼續說，而他又笑了。

海洋一波波被日光吹亮，朝我們溫柔地湧來；不知道是不是海鳥的叫聲，又或者是漁船的汽笛聲，總覺得有什麼細微聲響在試探耳膜、拉扯著耳朵。

「很痛耶！」我拍開阿澈擰著我的耳朵的手，他終於笑出了聲音來。但我卻不再說話了。只能默默地伸進口袋，在狹窄空間裡將他的手機蓋滑開。闔上。滑開。又闔上。直到蜷擠其中、不自然凹折的指節終於開始發疼。開機。輸入密碼。默數開機畫面結束的秒數。關機。

我們就這樣比肩坐在各自的摩托車上，等待天空和海洋完全發光。

我們三人也曾像這樣，一齊坐在堤防上，一面等待日出，一面交換那些無聊至極的對話：

「如果這時候有一隻鯨魚浮出海面噴水該有多好──」

「倒不如來一隻大白鯊還比較精采哩！」

「你們兄妹倆真是無聊斃了。」

直到最後，阿澈依舊沒有彈奏任何曲子，只是不斷調音。

斷摳著琴弦。

日光愈來愈近，如果打赤腳的話，下一秒就會將我們的腳趾頭溫暖淋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