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老朽殘骨,
重新組合起來,
宣布獨立。
傾斜的生命,
因支點的平衡,
得以挺腰扶正。
顛簸冷暖的歲月,
說它是唯一支撐的伴侶,
不如說是血脈相通的手腳。
踩穩自尊,
踏出一片,
失落已久的天地。
——選自《黃騰輝詩選集一冬日歲月》
黃騰輝(一九三一—)在兩歲半時父親就過世,然有個偉大的母親,出生於望族,但因算命仙之言送人當養女,未讀書不識字,後嫁給黃騰輝之父當續絃。續絃前,其父己育有一男一女,後又生了黃騰輝和他的五個姊妹。
父親過世後一家八個小孩扶養重擔就全靠她扛起。在早期農家,生養兒女目的就是為了增加勞動人口,增加家庭勞動收入,而其母親耕農養豬雞鴨,還到處替人幫傭做工,在此艱辛下仍有心讓其子女讀書升學及讀課外讀物,其智慧與寬容實非一個要維持食指浩繁九口之家而又不識字的農婦有可能之作為,也因此黃騰輝的早慧及其作為詩人與成功經商的才具,才沒有受到埋沒。
黃騰輝也是「跨越語言的的一代」,他早在公學校(小學)三年級時就寫了一首短歌,由老師代其投稿日報副刊發表,高等科(初中)畢業後入漢文私塾,政府來台後十四歲考上工業職校(重讀初中),十六歲轉學台北工專化工科,便靠著一本中文字典,開始以日文思考用中文寫起報導文學、小說、論述等大量文章投搞報紙雜誌,其間參加政府三七五減租、克難運動等四次全國徵文比賽皆獲第一名,因內容都涉財經,故廣涉財經知識,致對新經濟活動有著前瞻性的視野,因此在其讀大學、停停讀讀的半工半讀就業時,就建議其老闆引進廣告公司行業,及畢業後之引進日本三菱電梯製造技術、購入其報廢機器,合夥成立製造公司,歷經三十六年奮鬥至退休時資產已達數百億,然而且也荒廢了其詩的寫作。
一九五二年二十一歲時開始在《新詩週刊》大量發表詩作,為主編覃子豪先生所驚艷。也自日文翻譯日、德詩作,及中譯日、日譯中小說。唯在一九六四年公司籌辦後就幾乎停筆,至到一九九五年退休後才又重拾詩筆。由於其人生的豐富見識與經歷以及好於哲學性的反思,因此其對人的境況有深切的體悟與深厚的思想,其詩作也因而都能貼近當下的社會現實與人的精神狀況,沒有脫離人間的出世幻境。就如〈拐杖〉一詩,這首詩是在其退休後的二○○三年寫的,溢滿著過往職業生涯中「自我」無法回位於肉身的無奈之感,那應該也是讀者曾經有過、或現在正在進行中的不自知的所處境況,今被點撥揭蔽而頓悟,自會不免唏噓。
第一節,人的解放,包括經濟解放、政治解放與精神解放。而人謀生於其中的社會性,往往會自發性的盲目發展出一種牢獄與人的關係形態,經濟、政治、精神與人都無可避免的被囚禁在社會牢獄裡競技搏鬥,每個人都要搏鬥到老朽殘骨散落。作者歷經四十餘年(含打工)商場牢籠裡的搏鬥,至今退休了,終可走出這社會牢籠。人被解放了,終可將散落的殘骨「重新組合起來」,找回「自我」「宣布獨立」。
第二節,我們的生命本來是正直的,然而在科技主義下,人必須被物化為工具性的勞動動物;在資本主義的交換市場上,人的價值等於買賣交易下的價格,而為了價格的高下必須遷就各種姿勢,因而人的生命傾斜了,脫離了正直的本質。唯傾斜多時的生命,如今解放了,也好在有「拐杖」支撐,從而「因支點的平衡」,「得以挺腰扶正」。那「拐杖」是自覺的情神解放力量。
第三節,商業活動種種習俗的環境束縛,使人的生命必須依勢傾斜,那種生命傾斜的走路姿勢,走起來都是「顛簸冷暖的歲月」。因此如今「拐杖」與已「傾斜的生命」的關係,「說它是唯一支撐的伴侶」,「不如說是血脈相通的手腳」。唯有它是血脈相通的手腳,它才能不離手的、不需經意識操作的、能適時的擔任起支撐「傾斜的生命」的角色。
第四節,因有了自覺的精神力量,而致能「踩穩自尊」,不讓自尊陷落,跨步「踏出一片」「失落已久的天地」。那「天地」是人能身軀直立的腳踏感覺到的土地,是人能自尊的感覺到「存在」的土地。
本詩詩語白而不澀,以「生命傾斜」「散落的老朽殘骨/重新組合起來」「拐杖支撐」極簡的三個帶有姿勢的意象,鮮明而又頗富蘊蓄性的交織出深層內涵。在輕巧中抓住詩質,此功力誠屬不容易,然而卻是黃騰輝詩作的特色,也證明他是一天生具有詩人才具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