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初,隱地(一九三七—)出版第一本詩集《法式裸睡》,我曾作短論〈隱地的現代文人畫〉,說他和偉大的抒情詩人一樣,描述愛和時間、生和死、短暫的美與永恒勝利間的衝突,試圖彰顯生命的多層景象。隱地回信說:「我希望自己不是一書詩人,五、六年後,盼望自己會出版第二冊詩集。」結果第二年,他的第二詩集《一天裏的戲碼》就面世了。二○○○及二○○二年又相繼推出第三詩集《生命曠野》、第四詩集《詩歌鋪》。此後,他提倡日記文學,率先寫了一整年的日記出版,並著力耕耘敘事篇章,交織社會面相、文化制度、個人情懷,寫下非隱地不能為的散文連作《遺忘與備忘》、《朋友都還在嗎?》。
《風雲舞山》是隱地第五詩集,繼《詩歌鋪》後再度展示抒情體式的創作成果。以中國傳統的抒情精神讀隱地的詩,處處可以看見他的內在自我,他的經驗自我也是他模塑寄託的想像自我,其心靈挖掘總伴隨現世生命的詮釋,予人真切感受。以借鏡西方象徵主義的美學看隱地的詩,他不受舊的格律束限,不在字詞的美醜、音聲的低昂上下工夫,然則他的詩美何在?在詩情的洋溢。「詩情」最是詩人講究,一九三○年代傑出詩人戴望舒(一九○五—一九五○)的〈詩論零札〉有這樣一則:
新詩最重要的是詩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
詩人著重詩情,不拘執在表現的工具(字句)上。nuance,意指細微的差別。詩人在表情的細微上推敲,而不必在字句上作無謂的搬弄。台灣詩壇因文學獎競賽或因凸顯理論的論文產製,使得詩風往往繁瑣、空洞,詩情單薄,真義不存。我的感慨是:有一些詩,敷衍知識、資訊,或玩弄大量元素,夸言創造,追求「艱深」,結果情懷稀薄,情境混亂,未有得而先失。有一些詩,緊實、自然、充滿蘊藉的表現,卻因題材常見(永恆的題材),而被視為當然,遭到忽視。就閱讀審美而言,非常可惜。
民國學人顧羨季(一八九七—一九六○)曾說:「上古無所謂詩學,反多好詩。既有詩學,則真詩漸少,偽詩漸多。」批評的也是不具詩情、為文而文的現象。一得而三失、繁瑣空洞難於閱讀的詩,常常令我這樣熱愛讀詩的人困惑,隱地詩的意義相對就凸顯出來。
隱地初寫詩時,得到不少掌聲,但近十年主流詩風的窒悶及文學傳播的困境,一度使他萌生「收攤不寫」的念頭,「我想把爾雅出版詩集的名額讓出來」,他說。這不寫的理由之一,蘊藏著出版事業艱辛已經到必須顧慮「配額」的地步。理由之二是他自覺其最新詩集整體水準並未超越第一本詩集《法式裸睡》。不管是謙讓或是對自己失望,此中之真誠,已形成閱讀隱地詩的感動氛圍。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希腦古甕頌〉中的名句: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包括
你們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
這兩行詩中的「真」與「美」,是隱地詩的特色,是我對隱地詩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真和美是藝術創作的唯二標竿,以此受知於讀者,隱地不必失望也不必謙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