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寫了一篇紀念妳的文章，解答我們決定要用在告別式上的那張照片之謎。

十三年前爸爸過世時，弟弟從美國南方沼澤地換飛機，一路哭著回台灣奔喪，並且決定以後每年暑假都要帶你到世界各地去玩。那年夏天，你們去日本參加一個大自然深度之旅。

有一天你們玩到了山形縣的最上川，搭古式渡舟遊河，當時雨勢由小變大，兩岸頓時白茫茫的一片迷霧，船家小姑娘唱起了山形縣的古調，愛搞笑的弟弟就借了妳的圍巾綁在頭上，隨著歌聲跳起了奇怪舞步，船上的客人樂翻了，妳也笑得閤不攏嘴，那就是照片上的笑容。妳心滿意足的笑容裡，全是妳最疼愛的兒子的搞笑舞步、船家小姑娘的歌謠聲，還有日本山形縣最上川的雨聲。

弟弟在那次旅行中因為難得和妳共枕眠，發現每到深夜妳就做著相同的惡夢，妳的手在空中揮舞，用高亢的聲音尖叫著：「把繩子丟下來。快把繩子丟下來。」妳一臉驚恐，表情緊繃。弟弟輕輕握著妳的手，在妳耳畔輕輕的說：「繩子來了，接好。」

妳八歲那年，共軍到了閩西和江西附近建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府」，外公和大伯公被列為土豪劣紳，房屋被燒毀財產被搶光，全家逃到長汀。後來共軍攻陷長汀，外公連夜逃到閩粵交界的峰市，留下外婆和妳們姊弟妹。十一歲的妳就跟著鹽販連阿姨逃出長汀，穿過重重包圍去遙遠的峰市找外公。妳的人生由此揭開序幕。

妳一路逃，妳跌到了一個坑洞裡，那是一片亂葬崗，坑洞是剛挖好的新墳。妳求救，妳踩到了別人的屍骨，妳嚇得要趕快爬出坑洞。揮之不去的恐懼和不安如影隨形的跟著妳，妳要一條救難繩自救。那真是一個大苦難的時代，而你只是僥倖的生還者，在這個收容你的小島上活了下來。

就在你走後大約半年的一個早上，我還在半夢半醒之際，剛退伍的俊廷走到門口告訴我：「仰芳叔叔來了。」我以為是在夢中，因為這是件很不尋常的事，住在基隆的獨居老人仰芳叔叔，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忽然出現在我們家，我的直覺是他大概要來「交代」一些事情了，他今年八十六歲，他在台灣沒有其他親人。

我匆匆帶了紙和筆到客廳，有重度聽障的仰芳叔叔必須用紙和筆和他溝通。我寫了第一句話是：「怎麼忽然出現？」他用吵架般的音量說：「我收到一封信，說是你媽媽有狀況了，我就趕來了。」我繼續寫著：「那你知道我媽媽在半年前過世的事情嗎？那時候有通知你，你也來過我們家了。我們還聊了很久。」他很無辜的看著我說：「我不記得了。今天我收到一封信，那封信我忘了帶來，我就趕來了。」

我從他的口袋掏出了他所謂的「那封信」，果然就是半年前寄給他的訃文。我把摺成一小方塊的訃文打開：「親愛的朋友，我們的媽媽黃水玉女士安息了。她離開人世時正好天亮，微雨，大地寂靜無聲，孩子們隨伺在旁，她奮鬥了八十八年的生命，終於畫下了圓滿的句點……」

仰芳叔叔頭髮還有一大半是黑的，放大音量，重複說著半年前坐在同樣的位子上說過的話。他說的內容還是他當年多麼有骨氣的不回家鄉，然後一個人逃來台灣的過程，然後強調他不喜歡和同鄉來往，寧願獨來獨往。他說他是軍家人，是明朝從南京來到閩西剿土匪的軍人後代，所以他姓危。

人是靠著記憶才會覺得自己的存在，當記憶開始一點一滴的流失時，是一種幸福還是不幸呢。當所有的記憶都快消失時，最後還殘留的記憶，就是這個人最在乎的東西了。媽媽，面對苦難悲慟，失憶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吧？

（本專欄每周一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