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二十幾年前，阿公在中國醫藥學院加護病房，進進出出前後兩年多，我總會開車載著我那時仍十分健壯的爸爸，去看他年邁的父親。把車停在中正游泳池旁的停車場裡，再繞路走過很大很大的中正公園……

老病相隨 天倫聊解苦痛

還記得冬日的陽光很少露臉，下午三點多的公園樹影搖曳、北風呼呼，偌大的公園沒有幾個人，只有我跟著父親的腳步，心情沉重穿過花木扶疏卻無心欣賞的公園小徑，奔赴三點半的加護病房的會客時間。昏迷中的阿公，消瘦的臉龐給我最深的刻印，常不自覺地想：「愛看平劇的阿公，會再起來看戲嗎？」

阿公後半輩子都在受病魔的折磨，生命終點的前半年，則是在加護病房度過，只剩下呼吸，完全無法識人或言語，長期處在家有重患病人的憂慮中的親人，心情總是惶惶不安，身心備受煎熬；病人在奮戰受苦的當下，親人何嘗不是牽腸掛肚、寢食難安。

十年後再踏進醫院，則是祖母病危；阿嬤堅忍而樂觀，從我懂事來，天天聽她在叫頭疼、眼睛看不清楚、牙痛、睡不著覺──卻也不是嚴重到要住院就醫，逢年過節依然帶著孫輩拜訪親朋好友、聊起天來依然精神抖擻，阿嬤的樂觀是治百病的最好處方。

見影似憶 剎那宛若再逢

清楚記得那一天，救護車載著阿嬤最後一次回家，我獨自穿過公園長長的花圃走廊，艷麗無比的九重葛靜靜趴在枝頭，望著憂傷的我，走過幾個曬太陽的老人身邊時，我突然看見非常熟悉的身影，驚訝得回頭搜尋──是阿嬤嗎？同樣穿著、一樣的身高、相彷的年紀，剎那間心中湧起時空錯亂的愕然；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模糊漸漸遠去的身影。

此後，每每經過老人聚集的公園、大廈的轉角、熱鬧的市場……總在有意無意間瞥見似曾相識的影像，在了然間深吸一口氣後不覺莞爾。

人生過程中太多相似、偶然、神蹟或不可知的冥冥安排，很幸運能在原以為消失、今生不可能再相逢的定數中，一而再和許多阿嬤有一面之緣的緣分，我深信：那是親愛的阿嬤知道我們有多想她啊！

而今我獨自匆匆穿過冬日慵懶的公園，憂慮著父親的病情、想著遙遠時光的隧道裡父女結伴而行的身影，淚水無言滑下，心情像公園那隻單飛的孤鳥，來來回回盤旋不去。

生關死劫 需要勇氣決心

中正公園多有改變，停車場占據每個出口，中國醫學院的大樓，一棟又一棟高高聳立，沒有改變的是，生死的謎題依然天天在重複上演，患者與家屬戚戚然的表情永遠凝重，而醫院的生意卻一天比一天興隆。

感謝老天的垂憐，讓我在人生每個階段不斷練習面對死亡，二十幾歲時阿公去逝，三十多歲時婆婆離去、祖母仙逝，兩年後公公也撒手人寰，不久我的外婆也離開了，雖然都是近親，但不是最直接的責任，感受不是最深刻。

而今面對的是自己的爸爸，那種從心裡深層顫動出的悲傷，是最最最難以承受的，卻反而能表現得鎮定而認命。

生命的歷程中，到底有什麼不需要學習？連接受死亡和面對死亡這門學問，何嘗不是需要學習和勇氣？在生命無法掌舵的時刻，正需要有隨時接受死亡的勇氣，以及學習面對死亡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