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有位國寶級魔法師叫做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他的魔法樸素俐落、簡約有力。「小孩」是他的助手，「鏡頭」是他的工具，「路」是他慣用的技法。觀眾欣賞完後，無不動容、滿心憐憫。阿巴斯變出的是人世間被忽略的情感：孩子的天真率直、親子的溝通契機、災難後的生存價值以及人與自然的共生關係。在他指掌間流露出一份練達的人道關懷。他是一位導演，電影是他的魔法。什麼是「路的技法」呢？它是貫穿阿巴斯電影裡的視覺象徵主題，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牽繫。或許，這樣說未免抽象，就讓我帶您走一遭他的「路」，一探究竟吧。

在《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一九八七）中，那位千里迢迢送作業給同學的小男孩，踏上一條條漫長曲折的路，只因為他的粗心，帶錯別人的作業簿回家，害得同學今天沒辦法寫作業，明天恐遭老師一陣嚴厲的責罵，甚至被退學。於是我們看到小男孩一臉惶懼不安，混雜了內疚和罪惡感，設法從家中逃出（母親不准他出去「玩」)。

　　他不停地奔跑，越過城鎮和山丘，爬上看不見盡頭的路，貧瘠光禿的路，枯樹孤立的路，九彎十拐的路，只為還一本作業簿，讓同學免於挨罵。但他尋路無果，遇上的大人也對他不理睬，提供線索的只有其他小孩子。可是，他並未氣餒，即使不知終點，依舊毫不猶豫地跑在未知的路上。

　　阿巴斯鏡頭下的孩子，似乎有苦難言、寂寞孤單。孩子和大人之間的心理鴻溝隨處可見：母親整天催促他寫功課、父親沉默不語地工作、老師罵人從不留情面、祖父認為只有指責和打罵才是教育之道，也難怪小男孩稚氣的臉上總帶有一點無奈了。但透過小男孩最單純的善意，那份堅毅的韌性和天真的信任，努力連結起溝通他人的橋梁，化作無私的付出。硬是將大人世界裡的冰冷體制及文化，反諷地投射出一條溫暖寬闊的「路」來。

結果呢？還是沒找到。不過他直接幫同學寫作業了。這就是孩子可貴的地方││發乎同理心的初衷。這時阿巴斯的「路」，帶點諷刺大人世界的意味，象徵長遠的目標、艱難的過程，唯有堅持如孩子般的良善，才有溝通的希望。

而阿巴斯在《生生長流》（一九九二）中，更拓展了「路」的意涵。影片描述一位電影導演（飾演阿巴斯）及其年幼的兒子到伊朗災區找尋《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小男孩。當時伊朗真實發生七級大地震，全球影迷想知道《何》片小男孩是否安然無恙，觸發阿巴斯構思這部類似紀錄片的動機。不過這次尋人旅程徒留線索，僅從路人口中得知小男孩依然平安，這隱約的線索牽動觀眾期待的心。

阿巴斯這次著重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在歷經災難後的人性，會產生變化嗎？影片中導演開車過道受創災區，車窗外滿目瘡痍的畫面：崩塌毀敗的屋舍、破碎殘堆的磚瓦、黃沙撲面的風塵、扭曲變形的大地，不禁令人想起台灣九二一地震後的慘狀。

令人意外的是，伊朗人近乎呈現一種極為冷靜的自適態度，完全不見有人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的哀嚎，甚至偶然出現難得的生活幽默：有災民忙著架接電視天線，導演一問之下，他說：「我的妹妹和姪子都死了，但世界杯四年才來一次。」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人舉行婚禮，新郎官說他結婚前夕失去至親，但是「生活還是要過，婚還是要結的。」這份從容豁達的性情，反映出不凡的樂觀和尊嚴。

影片最後一個靜止不動的大遠景，「路」的意象再次浮現，頗具畫龍點睛之妙。一條陡峭的大斜坡占據整個畫面，導演的車子渺小得有如一個黑點，緩緩的、吃力的上坡，一點一點的往上爬，卻因馬力不足頻頻滑了下來，十分危險。所幸行經的路人回頭幫忙推車，終於克服了坡道，最終車子停下來等路人上車，順道載上一程。其中我們看不到任何近距離表情，聽不見任何溝通對話，但對於他們的交流，我們自然心領神會。

此時的「路」，點出自然與文明的依附關係，建立在人與物質的互助上，始能超越環境的考驗。阿巴斯已從孩子和大人間的對立態度，昇華到人與環境之間的共存思維。不僅歌頌孩子內心底蘊的真善美，也帶給大人平靜度日的樂觀勇氣。

這就是阿巴斯電影裡「路」的魔法：我們都是渺小的路人，卻因為堅持和互助而顯得偉大。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