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害怕搭火車，那行進間的車聲，彷彿在召喚鬼魅似的，以及行駛的路線，皆在荒蕪的地方，特別是山間小路，不時令我想起走山的畫面。因此我幾乎只搭乘客運去外地，這回，為了趕上一個重要的約會，偏偏那時段的班次全部都客滿，只得匆匆改搭火車返校。

許久沒搭火車了，一切變得生疏，看著螢幕上的時刻表；買完票，踏上月台，才發現進站前忘記看電子看板，我壓根不曉得自己的火車在哪一月台，又慌，在各個月台亂竄，怎麼一條返校之路變得這麼驚險可怕，彷彿一條永遠也到不了的崎嶇彎道。幾經波折，終於搭上火車。

假日的車廂總是擁擠，要走到自己的位置可真困難重重，明明座位就在視線之內，只稍幾步路就可以抵達，而今卻幾乎舉步艱困。「啊，抱歉」，一不小心右腳踩到其他旅客的鞋，只見那隻白布鞋立刻蓋上黑色印記，像快遞的明信片上那一個圓圓的黑色戳章，我盯住這隻準備要流浪的白鞋，究竟這隻鞋要寄往何方？「啊，抱歉」，左肩的背包擦撞到旁邊的婦人，她立刻拱起右邊身子，護住左方的小孩，並且驚起一雙銳利如鷹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即刻低下頭和小孩說話；「啊，抱歉」，竟沒發現腳邊立著一個寶特瓶，沉甸甸的聲響，隨後見寶特瓶應聲倒地，當我欠身拾起，才發現瓶子的主人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大學生，帶著大大的白色耳機，面無表情地一手伸出接過我手上的寶特瓶，轉過頭去，繼續他的世界；終於來到我的座位上，上頭已經坐著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隔著一張報紙，只見一片油亮的烏髮，未見其貌，我說了最後一聲「抱歉」，他把報紙放下，看了我一眼，「這是你的位子嗎？」「是的。」我立刻亮出手上的車票，他慢條斯理地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往下一節車廂流浪，多像個游牧民族啊，一處接著一處，找尋一個暫時休息的位子。而我只記得那雙淡漠的神色，以及他留下座椅上那熱燙的溫度，我也疊合上我的體溫，無數個陌生人的溫度，繼續增溫。

車過台中，也約莫是晚飯時間，販售便當的推車未走完整列火車便倏地銷售一空，我捧著推車上最後一個便當，準備大快朵頤。赫然，一團黑影靠近我，進入眼簾的是一雙泥濘的涼鞋，鐵灰色的工作褲，以及一件白色的微皺的汗衫，何來一位中年男子，散發俗鄙的氣質，微縮起肩膀，靦腆地向我說：「能不能跟你買便當？我兒子非常餓了。拜託你。」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椅背上露出一對大眼睛，盯著我們看。我看一眼便當，把盒子蓋上，決定賣給他。他不斷向我道謝，然後捧著便當盒回到座位。我揚起頭來，宛若看著另一個人似的注視著他。他們只買了一個位子，而他始終是站著，讓兒子坐。他捧著便當蹲下，小心翼翼打開飯盒，撕開塑膠套，取出竹筷，夾了一塊肉給他兒子，也許是兒子吃東西速度比較慢，他就跪在地板上，慢慢餵他。

過了許久，兒子吃飽了，他哄他睡著後，自己盤腿坐在地板上，把剩下的飯菜通通扒光。吃完，他用袖子揩了嘴巴，把便當盒蓋上，放在一旁。他又站起來，從上方的架子取下麻布袋，從裡頭拿出一件外套，蓋在兒子身上。這情景深切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版上，同時我也意識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正從心底冒出。他繼續站著，看窗外。一大片長滿蘆葦花的荒地，白茫茫的，初看似一片乾淨的雪國，風吹過，似浪，我聽不見外頭的聲音，只能猜想花梗之間磨擦的音律，那不一定要有特殊的節奏感，有時候即興的感覺也很美。

中壢火車站到了，下車前，我刻意走過那對父子身旁，把錢還給那個父親。我們相互推讓了一會，最後他才把錢收下，依舊是瑟縮著肩膀，靦腆地向我道謝。也許我們會記得彼此，也許我們很快就忘記。其實，我們不過是最徹底的陌生人啊。

我匆匆跳下火車，終止惶惶的恐懼感。而火車在鈴聲響起後，繼續往前進，朝向遙遠的七堵，載著那個空掉的便當盒、沾滿汙泥的涼鞋、以及椅背上一雙清澈的眼睛……，繼續，前進，然後在月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