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濃烈的馥郁悄然自鼻腔間衝撞我的腦門,驀地,在深夜││一個思緒疲憊得如死水般沉靜的時刻,激起了一波波的漣漪。那是梔子花的香味。晶瑩的茶罐裡,靜靜的橫躺著一片一片曬得乾皺枯黃的梔子花,和隱隱泛黃的童年回憶一同保存著。淡雅而潔白的梔子花,外婆最喜歡的,採摘梔子花時的外婆,嘴角總是不自覺地噙著一抹溫暖的微笑。
令人熟悉而眷戀的濃郁芬芳裡,記憶中外婆溫潤的笑臉醺醺然地引領著我進入時光的甬道,那些早已泛黃的記憶,在梔子花的花香裡又活了一次,我彷彿回到了和外婆朝夕相伴的年歲,那些梔子花飄香的夏日……
在還是蹣跚學步的孩童時代,外婆家後院的幾株梔子花就已長到和成人的胸部一樣高,是終年常綠的圍籬。
夏日的清晨,淡淡的微光剛染上破曉的天空,外婆牽著我肥短圓嫩的小手,嘴裡哼著輕快而令人愉悅的鄉間民謠,帶著我去採摘那些花瓣微微泛黃的梔子花。
一邊採摘著梔子花,外婆那道柔柔的聲音總在耳畔縈繞著,訴說著童年時令人難以忘懷的趣事,以及那些飄散著梔子花香的無憂年歲。那好多年,往日的回憶,在令人心醉的花香中,就這麼被外婆輕輕的吐納著。
悶熱難耐的夏日午後,外婆常抱著矮小的我在樹蔭下乘涼,嘴裡輕柔的哼著幾個簡單卻令人安心的鄉間小調,一派悠閒的將潔白清麗的梔子花綴在鼻前嗅了嗅,再調皮的逗弄著還是娃娃的我,逗得祖孫倆都開心的咯咯大笑。
梔子花開花時,是一把又一把鋪滿了白雪的綠傘,徐徐的微風掠過,白雪似的花雨灑落了一地的銀白,未若柳絮因風起,有著一種詩情寫意般的如夢似幻。
那綻放著純白梔子花的亭亭綠樹,宛若即將出嫁的少女,披上雪白的頭紗而顯得更加的嬌豔明麗。外婆靜靜的佇立於梔子花樹旁,總是噙在嘴邊的柔和笑意,因為梔子花的綻放而更加開朗。
而我,只是怔忡的望著這人和樹。
似乎融成一體了,是什麼時候,外婆滿頭的烏絲已不復見,竟只剩下和漫天降下的梔子花雨融成一體的白髮?
夏日柔和的薰風輕撫著我的臉頰,溫煦的微風卻無法驅逐一陣又一陣沁入心中的冷峻與刺骨,呼呼的風聲似乎正低低的訕笑著我的遲鈍與無知。駝著再也直不起的背,外婆吃力的從梔子花樹下走了過來。輕輕的執起外婆的雙手,那雙曾經溫潤如玉的雙手,如今卻已細瘦的如乾癟的枯枝一般,再也無力握住我,那逐漸稀疏的白髮,也訴說了她逐漸凋零的生命。一天天,一天天地,外婆已經沒辦法走到後院了……像當初清晨時,牽著無憂無慮的小娃娃一同享受著採拾梔子花的樂趣。
無憂的夏季悄然離去,蕭瑟的秋季不著痕跡的到來。
此時的我,已正值上小學的年紀,住在台北的母親決定將我接回台北生活。
臨行的前一晚,我無助的輕靠在窗櫺邊,依戀的看著後院已漸漸沉寂的梔子花,綠樹上所剩無幾的幾朵殘花在蕭瑟的秋風中頑強的抵抗著,繁華落盡,當初如此妖嬈繁盛的梔子花,也終將有飄零的一天;當人們紅顏褪去,不也終將像那凋零的梔子花,靜靜的逝去?
但是,花能死而後新生,人呢?
思及此,我又想起外婆那稀疏的白髮,頰畔乾涸不了的淚水,哽咽的再無法發出的聲音,都是無以言喻的悲慟。
就在此時,外婆輕輕的走進我的房裡,「乖孫啊!去台北後要聽阿母的話喔,不要調皮,來,這個給你,想外婆的時候就打電話給外婆,來,外婆抱抱,不要哭喔。」外婆說著,緩緩的將裝著乾癟梔子花的香氛罐遞到我的手中。
怔怔的凝視著手中的香氛罐,原來,外婆這幾天熬夜製作的,就是這份臨行的禮物。
淚霧迷濛中,我被外婆緊緊地擁在懷中,手中緊抓著那罐香氛,在外婆溫暖而燙人的淚水裡,我似乎看見了外婆不曾說出的不捨。
如今,到了台北,已少有回去鄉下探望外婆的機會,梔子花漸漸遠了,但梔子花的香氣總會喚起童年時與外婆相處的時光。
書桌上,晶瑩的茶罐裡,靜靜的橫躺著一片一片曬得枯黃乾皺的梔子花,和隱隱泛黃的童年回憶,一同保存著。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