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在夜市附近一棟陳舊的屋子裡,將近十年之久。屋後小巷水溝上下,常常可以看到鼠類出沒。語云,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但我發現牠們走過巷子裡卻是不太有人理會的。樓下銀樓養了一條狗,偶爾也會吠鼠三兩聲,但效用等同於打招呼。左鄰賣女性內衣,絕不輕易開啟後門。右鄰是馳名遠近的餅店,常把後巷作為廚房的延伸,散布著柴火之煙與煎餅之味。再稍過去一點是花店、玩具行、小吃和其他更多的小吃、小吃和小吃。
鼠在這樣環境裡生長,吃得好,睡得飽,若還不能稱之為碩,至少也算胖了。偶然與人相值,牠們多半不甚警戒,而只是停頓、張望,隨即揚長而去。我倒對牠們充滿好奇,或許是因為熟悉迪士尼那隻可愛的Jerry mouse,再加上我跟魯家迅哥一樣屬於不可理喻的仇貓者,並不特別覺得Tom cat是被醜化了。何況,一街之人多不畏鼠,我也算是從眾罷了。凝看著牠們的大耳、黑眼、長毛以及肥胖而竟靈巧的身軀,竟是帶著近乎欣賞的眼光。
然而卡謬的《瘟疫》從前是讀過的,不能完全忘記鼠和病的關聯:
「那天晚上,當李爾醫生站在門口,伸手在口袋裡摸索鑰匙,以便上樓回到他的公寓時,他看到見一隻大老鼠。這隻老鼠搖擺不定,全身濕透。牠停了一停,好像使自己平衡,然後向醫生跑來,接著自己打圈圈,並且發出輕微的尖叫聲,然後側身倒下。牠的嘴微微張開,血液從口中迸出。醫生對這老鼠細看一會兒之後,逕自上樓。」(周行之譯)
所謂一葉知秋,方履霜而知堅冰至。這一段描寫,要說的是災難已經形成了,但洞察機先畢竟不容易。即便是先知先覺者也要看到更多的死老鼠,才漸漸理解事情大條了。
在繁忙的廟口商圈裡,我們在暗巷看到「頭好壯壯」的老鼠,原本不容易聯想到疾病。惟有一時,新聞提到某地傳出「漢他病毒」的案例,病媒正是鼠輩。我們的餅店鄰居忽然熱心地投入滅鼠的工作,或許布了毒餌。有些早晨,我終於可以在暗巷裡碰見尚未被清除掉的死老鼠。這時活老鼠其實也還是照跑的,而且腳步變急變快了。但又過了不久,病疫的新聞稍歇,人們似乎也了解到大環境如此,滅鼠難盡,又有清理死屍的麻煩,不如放牠去吧。我們的鼠道,終於恢復了蓬勃。
俗話說:飼老鼠,咬布袋,指的是內患之可惡。但老鼠娶媳婦的民間故事,卻又顯現了人們對於鼠輩也有同情的想像。但更使人怵惕的,當推《搜神記》裡的描寫:
「豫章有一家,婢在←下,忽有人長數寸,來←間壁,婢誤以履踐之,殺一人。須臾,遂有數百人,著衰麻服,持棺迎喪,凶儀皆備。出東門,入園中覆船下。就視之,皆是鼠婦。婢作湯灌殺,遂絕。」
鼠能為喪嫁之儀,則是知禮也。誤踐一鼠,猶有可說,趕盡殺絕,毋寧太過。親見鼠輩典儀齊備,必能推知牠們有靈有識。既然如此,還敢灌以熱湯,我們不得不佩服其大膽了。好在故事戛然而止,否則真難以想像其續集。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