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溫溫的，秋節的喜悅自指縫間滑逝。今年的冬天顯得特別冷！

冷，讓我清醒了許多，清醒之後，也學會了辨識走過掌紋間的悲歡，突然間整個人似乎開了竅，懂事多了，一夜間也蒼老了許多。

如果能早一些時日清醒，是否能為母親分擔一些無解的憂鬱？

那天，無意間闖進母親房間，看到她手中抓了一把散亂的衛生紙，低頭擦拭著淚水，整個心突然揪在一起，已經滑至嘴邊的話，突然如溜滑梯般滑落！學校畢業旅行繳費的事似乎不應該在此時提起，我只有裝作若無其事般，將房門輕輕掩上，盡量放慢速度，希望沒有被發現，也希望能裝作沒有這回事。

能裝作沒這回事？多愁善感的母親雖然常隨電視連續劇傷感的劇情而頻頻拭淚，但日常生活中，很少流淚。如今，她竟然躲在衣櫥後擦拭淚水，傷痛，讓我忐忑難安，莫非不久前在學校抽菸，被記二支小過的事，學務處已發出通知？我暫時不願意去猜想。

印象中，母親臉上流淌過最傷痛的淚水，應是屬於我的那一段青澀歲月，懵懂的年少因為菸與撞球而與她多次爭執；那段日子除了經常聽到父親的叨絮外，剩下的是母親莫可奈何的眼神。

於是，在混沌未明的現實生活中，我試著學會沉默也收斂叛逆的心！直到中秋過後，姊姊要接受胸腔外科手術的消息傳開了，我才知道母親臉上的淚痕為何隱匿太多的憂傷。面對重症肌無力症併發胸腺肌瘤的專有醫學名詞，我們一臉茫然！

重症肌無力為每十萬人有十二至十四例，發病的年齡，女性以二十至三十歲居多……臨床表現為肌肉無力，半數以上的病人是眼瞼下垂，複視或視力模糊……症狀會隨著時間演進而加重……從單純的臉瞼下垂到吞嚥困難，甚至呼吸衰竭……

按著滑鼠的手突然顫抖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從電腦網路雖然只獲得片段資訊，然那些資訊已足夠震撼荏弱的心靈了，背脊突然涼了半截！

印象中，姊姊是不太喜歡笑的女孩，自罹患了重症肌無力症後，臉上的笑容更稀疏了。出門要戴深色眼鏡，深怕被人瞧出異樣的眼皮；看電視時，為了阻絕複視干擾，會戴上眼罩，用一隻眼睛觀看，模樣像極了影集中獨眼龍海盜，令人看了就想發笑，卻不敢也笑不出來！她常淡淡地說，用一隻眼睛看電視就不會有複視，但我總不能一輩子戴著眼罩！

然而，不戴眼罩就必須接受手術刀的折騰！

還記得剛開始的那些日子，姊姊看某個東西時會有重疊的影子，母親以為眼睛出了問題，在住家附近幾家眼科診所逗留，症狀卻沒有減輕，而當眼皮開始出現下垂的症狀時，也讓人不得不去面對可能發生的噩耗。

母親臉上的憂鬱愈來愈深了。

經過醫師繁複且必要的檢查而判定為重症肌無力，必須前往中央健保局申請重大傷病卡，接受長期治療時，從醫師嘴裡跳出來的每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尖銳地插在心頭。緩步踏出診間，姊姊身子左右搖晃了幾下，母親及時靠了過去，攙扶著她：沒事，沒事，慢慢走！

當開刀是唯一選擇時，只有把命運交給醫師交給信仰。此時，一向話就不多的父親，沉默的時間也就更長了，焦慮與不安而使得胃潰瘍復發，多次背著我們偷偷吃藥。中秋後，天氣轉涼了，為了醫療費也開始四處奔波忙碌，為了這個家，父親的白髮也增多了，他能撐多久？

開刀房外電視小螢幕轉動著病人姓名以及目前狀況，如顯示誰在開刀中，誰在麻醉恢復中，或哪一位病人已送進加護病房第幾號床……開刀房外等候的人很少露出笑容，也許，太多的憂傷已稀釋了他們的歡顏？此刻，惶恐、無助、憂傷已無濟於事，多念幾句佛號消災解厄，已成為母親唯一的寄託；當姊姊被送進開刀房，等候的焦慮有如傷口結痂，癢癢的卻不能抓的難耐時，我也學會了念幾聲佛，心情舒坦了許多。

姊姊被送進加護病房了。

坐在醫院加護病房外長廊旁的椅子上，母親手持念珠，眼眶含著淚水默念「南無大慈大悲廣大靈感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摩訶薩」聖號的神情，遠遠望去，有如一尊慈悲的菩薩。父親沉默無語，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是我第一次發現他的鬢髮白了，額頭皺紋因姊姊的住院也於瞬間綿密了許多！

一陣冷風撲而來，我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真的有點累了。伸手推了推父親。他在恍惚中張開了雙眼。

「家屬休息室有床位，你先去睡！」

父親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母親，臉上勉強露出難得的笑容。

「妳去躺著。」

「我不想睡，我要留在這裡。」

「不會有事的，有事，我會叫妳！」

母親搖了搖頭，繼續誦念佛號。這些日子，母親沒有化妝，卸妝後的臉顯得蒼白，皺紋也更深了。我以前怎麼不願意花點時間仔細看她的臉？回想那段叛逆歲月，太多遺憾與愧疚頓時浮上心頭，只能低頭翻著白天時就已經看了好幾遍的報紙，心情沉鬱！

夜深了，在長廊逗留的家屬逐漸少了。

陪著父母親守候夜的寧靜，冷的感覺十分強烈！

突然，腦神經外科加護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低矮的西洋棺木擱置在一輛小推車上，被四名葬儀社的男子推著走，家屬面露哀容，雙手合掌，低頭不語，尾隨而去。

棺木蒙上一塊黑布，緩緩從長廊滑過。

心揪緊，沉鬱！如此近距離的死亡接觸，一股涼意沿著背脊往腦門直竄。母親以手肘觸碰我的腰，示意我把頭低下，不要張望。然低頭就能阻絕思維的滲透？我不願意猜想。

低頭，雙手合十，為往生者念句阿彌陀佛。

夜，愈來愈深，也愈來愈冷了。冷，讓我清醒了許多，清醒之後，也學會了辨識走過掌紋間的悲歡，突然間整個人似乎開了竅，懂事多了，一夜間也蒼老了許多。

側眼，瞄了一眼依偎在一起打盹的父母親，覺得幾分心疼，而今夜的冷，難熬，也讓我清醒面對走過掌紋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