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父親過了八十歲生日後，我就有個念頭，想以父親為題，撰文記述他的人生故事。但每次拿起紙筆，思緒就像海浪拍岸，終而無疾而終，對我這個曾從事新聞工作十八年，文筆一向快捷的人來說，真是一大打擊，心中更有幾分愧咎。

今年二月，我自國外返台，看到一向具有雄赳赳、氣昂昂軍人本色的父親，真的老了、倦了，幾次陪他聊天，憶起他顛沛流離的早年，竟涕泗縱橫，時間的長河，似乎從未刷掉他思親懷舊的情愁。

闖出料想不到的人生

父親幼時父母雙亡，由年邁的祖母拉拔長大，孤兒的身分，使他很早就嘗到人情炎涼與世間苦痛，孕育了他勇敢獨立的個性。

一九四四年，對日抗戰如火燎原，政府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父親在一腔熱血報國及想要闖出自己一片天的想法下，加入了青年軍，跟著軍隊離開了家鄉，從江西、湖南、廣東、福建、一路打到山東、東北，跋涉千里，在戰火中幾次死裡逃生，歷盡千辛萬苦。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的軍隊一路戰敗，父親隨著部隊撤退到上海，再緊急登上軍用補給船，大夥擠在黑暗無光的底艙，不知航向何方，也不知過了幾個日夜。直到船停了，父親探頭往外一看，岸邊有著戴斗笠的人划著小船兜售他從沒見過的東西，後來才知道那黃澄澄的水果叫香蕉，綠油油的叫西瓜。就從這裡││基隆，父親踏上台灣的土地，也展開了他料想不到的人生。

結下千里相會的良緣

父親跟著部隊不斷遷移，在部隊中從少尉、中尉，漸漸升到上尉。三年後，父親的部隊駐紮在高雄縣林園鄉，那是一個貧瘠的農村，我的外婆，一個中年守寡，獨自養育四子四女的農婦，對偶爾放假外出路過的父親，留下「相貌端正，溫文有禮」的好印象，主動將二女兒介紹給父親，鼓勵他們交往。

不會說國語的母親，和不會說台語的父親交往兩年後決定結婚，那時父親的部隊早已移防到嘉義，結婚那天，軍用卡車開到林園將女方親友接到嘉義喝喜酒，街上餐廳外停滿長官坐來的吉普車，盛況一度驚動憲兵隊前來盤查，就在九十二師師長鄭昆將軍的見證下，父親穿著朋友從洗衣店張羅來的西裝，將祖母臨別給他的一隻金戒指，打成二小隻，一隻套在母親手上，完成了他的終身大事。

父親常用「緣」字來形容他和母親的結褵，尤其感念外婆不嫌棄他這個窮阿兵哥，印象中，不會說國語的外婆常「壽明」、「壽明」地呼喊著父親，而父親則「阿母」、「阿母」地呼應著她，或許早年失怙，父親對外婆至為孝敬，對太太娘家弟妹也很照顧，鄉人都說外婆慧眼識英雄，找到一個好半子。

難忘嚴明慈愛的庭訓

婚後的父親繼續跟著部隊移動，而母親則留在林園鄉下學做洋裁，而後數年，哥哥、我和妹妹相繼出生。記憶中，我們曾站在路旁，不斷望著遠方公車站牌，當一個穿著軍服，挺拔的人影出現，手中還拎著一串香蕉或餅乾桶，我們總是高興地奔跑叫著「爸爸回來了！」覺得有爸爸在真好，那個畫面和感覺，直到今天我年過半百，都還很鮮明。

和父親聚少離多，可是每隔一段時間，父親便會把我們叫到跟前，詢問我們的功課和生活狀況，然後開始「訓話」，從努力讀書、報效國家、忠孝節義、四維八德，到做事有始有終……等等，我們總是垂頭靜靜地聽著，等到父親講完，叫我們走，我們才敢離開。

貫徹人生理念的實踐

今日看來，父親對我們的訓話，不是唱高調，正是他人生理念的實踐：從軍隊小兵到國防部參謀、官拜上校，他做事全力以赴，認真負責，長官器重他，下屬尊敬他。直到七十歲，父親才正式退休告老返家。他一生戮力從公超過五十年，實現了他年少時的理想與志願。

其實，父親給予我們子女的，遠遠超過他的想像，他的意志、決心、堅持與努力，創造了他的命運，也建立了我們一個安穩、圓滿的家。

在我人生的旅途中，每次遭遇困難、軟弱的時候，想到父親，便產生了力量，我感謝他，讓我看到生命的可貴，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