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自有不同的文筆,學者做了許多討論。胡菊人先生認為,曹雪芹的詞藻頗為豐富,描寫充滿變化,而續書的高鶚則弱了一級,時常陷於「辭窮」之境。譬如說,續書對於不愜之事,無論何人遭遇何種情境,常說是「刺心」;曹雪芹則幾乎是「誓不作雷仝語」,知道轉換字面的重要。即便若干重見的描寫,如用「猴」字寫寶玉,儼然是給這個角色的特定字,寫活他的任縱而又坐不牢的情態,但又只限定在少時十二三歲的光景,不使泛濫而失準。我倒覺得,後四十回的作者其實也算是才華洋溢的,續書之功更是昭朗,不能太過苛求。
一個作家是否辭窮,通覽其作品自可判斷。若是腹笥窘然,不免自相重複,說愈多而辭愈窮。但更嚴重的,或許是一個時代的辭窮。第一個想出「心頭如小鹿亂撞」的人,算得上是某種層次的詩人了;但現在我們加以套用,多半成了笑話。古人有他們的餿文腐詞,現代人又何嘗沒有些新的,我是說,新的餿文腐詞。當所有的詰難,無論輕重,都叫做「痛批」,這個痛字便漸漸失了意義;當所有的反對,無論事態如何,都被稱為「槓上」,其間內涵的戲劇性就被磨損殆盡,而成為一個平凡的詞了。
問題或許在於,我們急著一開口便吸引別人的注意,卻不習慣琢磨語言,甚至連基本的操作能力也沒有。報紙標題式的語言,並非不好。如果下標題的人敏銳地把握事件的個別特質,再用精準的語言加以再現,雖聳動耳目,卻因名實密切貼合,使讀者很快發生興味並掌握重點,也算功德一件。怕得是,手邊準備了一大堆「罐頭語言」,不分青紅皂白,即開即用。隨時都想要把語義調到「最強」,無所節約,許多字和詞也就被操壞了。
像「爆」這個字,便以其先聲奪人的態勢,廣受此間人士之歡迎。無論事情隱密或顯著的程度,一律要用「爆料」才算盡興,若僅用「說出」似乎便顯得無味。日久之後,單單說爆也不夠了,那麼只好加料成「驚爆」。據此推估,「宇宙無敵超級大驚爆」將會成為一句很平常的話,大概是用來形容一個罐頭從桌上掉下來吧。從前從前,「模特兒」和「名模」這兩個詞彙應該是有差別的,忽有一時,所有的前者都被稱之以後者了,管他究竟如何。於是「名」這個字幾乎報廢了,不再有區隔意義,所以我們又有了「超級名模」和「小模」。好像一切事物,都得派入那極遠之兩端。
文學的功能之一,或許就在整治那些被耗損的辭,重新賦予生機。(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