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年過半百之後遭逢失業,一時之間很難適應,雖然靠著一隻拙筆,尚能以些微稿酬換來一食,但是,賦閒本非良方,去歲因一機緣,在安養院謀得一職,每日面對生老病死的終曲上演,更覺生命的無常,如此醒悟,於是想寫些什麼,想來思去,就算是一點點的雜想吧!
一、一位尋常的母親
每次看到媒體報導,母親虐待孩子的消息,我總會想起那一位每天都到安養院看孩子的母親,她走來順健,卻已七十,我問她 :「妳如此健康真不簡單。」她說:「我不能倒下去啊!」
原來,太少的母愛生出怨恨,而太多的母愛卻帶來執著。
母親總是一日三次,準時報到,風雨無阻,早餐時間就來了,先是呼叫孩子的名字,不管孩子是否聽懂,然後為孩子翻身,拍背,再把孩子扶到輪椅上,她的動作相當熟練。
孩子其實不小,已經四十幾歲了。雖然他彎曲著身體,但是體重還是在增加,母親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抱起他,有時候,我對她說,讓看護來做吧,她總是說,沒關係,我還抱得動。
母親把孩子推到戶外晒一下陽光,然後才推進來餵食,其實這些工作都應該是看護的事,但是母親總是堅持自己來,三年前,這位母親是在家中自己聘了外勞看護一起做,但是三年前卻沒有申請到,只好送來安養院,可是母親仍然一日三次來院中陪伴孩子。
四十幾歲的孩子不能言語,我無法知道他對母親的愛感受多少,他只會發出嗚嗚的聲音,高興或悲傷都是如此。母親說:他小時候腦膜炎發高燒燒壞了腦子,沒受教育,也無法表達,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疏忽所造成的。母親的愛中充滿了內疚。
餵好了孩子,母親會陪孩子一起看看電視,我不知道孩子是否看懂了影像中的意思,但是孩子身上總是抱著收音機,母親說,有點聲音,如果我不在,孩子比較不孤單,直到孩子累了,母親才把孩子送回床上,然後離去。
這是一個早上的故事。
中午前,母親又來了,重複一樣的動作。
晚餐時分母親又來了,重複一樣的動作。
有一天,她在離開的時候突然問我說:「我很害怕,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孩子怎麼辦 ?」我一時呆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留下靜默和一團夜色,在夜色中,看著這位母親離去的身影。我突然有一點感傷,眼眶溼溼的,
原來,她只是一位尋常的母親,看起來外表堅強,其實也有懦弱的時刻。
二、南非來的大商人
安養院不一定住的都是老人,也有一些壯年人因為車禍,或意外傷害進住,那位南非回來的台商就是其中之一,在南非奮鬥有成,五十幾歲思念故鄉,回到台灣,把南非的事業交給孩子,因為愛登山,所以回台灣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山,想不到一次失足竟然癱瘓在床,意識清醒卻不能動彈,那樣的折騰可以想像。
看來老天總喜歡惡作劇,叫一個人覺醒著,卻無法動彈,連上廁所都需要幫助,於是剩下的只有無休止的抱怨,連鄰床都因為他的抱怨不得安枕。
因為連日陰雨,趁放晴時把病人推到戶外晒點陽光,他一出戶外,就指著天上大罵:老天不公平,我沒做壞事,為什麼讓我四肢癱瘓,連自殺都不行?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談話,為了安撫他,我對他說,人生福禍難料,和你的善惡無關,我指著他身旁的一位植物人病人,你還能抱怨老天不公,你看他,連抱怨都被剝奪了。
那一次談話後,聽說他就很少嘮叨了。
有一次,我路過復健室,見到他正一步一步學步行,見到我正看著他,他有點靦腆的說;「躺著無聊所以下床動一動。」我對他笑一笑說:「加油吧。」
三、名字已不重要
肉身百年難保無憂,所以老病將至,俗人難逃,老和病是患難兄弟,這是肉身凋零的寫照,因此有一半的老人住進安養院都和退化、失智有關,如果不在院裡,他可能是鄰家那位經常走失的爺爺或奶奶,有些老人還因為阿茲海默症或柏金斯症的侵襲,手腳震抖,肢體無法自主,有些還因為腦部供氧不足,出現諸多精神症狀。
有人說,老人和兒童是一樣的,因為老之將至,在大限之前,人的本性更真實流露,有些老人因為失智遺忘,一天數餐仍不覺飽,有些老人妄想、幻聽、糾纏,好像四周皆敵,不安終日,我認為這些都是一生不滿、不幸的老人。
人不能在清醒時學習放下一切,所以,上帝特別開了一扇窗,讓人在老之將至時一切皆忘,其實這時候也是幸福的,所以,親人來訪,老人也不記得了,即便是仇敵來臨,也是默然以對,這樣的境界正是苦難恩仇,悲歡離合皆已遠去,每日無憂,恭候死神降臨,這樣的結局也比清醒著不能動彈,來得幸福。
就像那位百歲老奶奶,每日臥床,手持念珠,當你問她,這裡是什麼地方,她會回答,「天國」妳再問她,妳是誰?她會說:「名字已經不重要」。這時候,我想起《小窗幽記》的一首詩:
放得俗人心下,方可為丈夫;
放得丈夫心下,方可為仙佛;
放得仙佛心下,方可為得道。
老奶奶離悟道,雖不至,也不遠了。
四、感恩
不知道何時開始,已經步入高齡化社會的台灣,出現不少外勞看護工,這些人成為老人安養照顧的主角,比較有錢的家庭就自行雇用在家照顧老人,若非情勢所逼,一般人也不想臨老境時還要離開生活已久的家,有些看開的老人尚能體會兒孫心情,很快適應新生活,有些人則是怨聲連連,大罵養兒無法防老,這時候如何溝通才是學問,一開始,我很訝異來自越南的看護工為何可以做到,後來發現她們的語言沒有問題。
六名來自越南的看護,其中還有人是真正的護士,來台之前都受過語言訓練和基本看護訓練,其中阿梅還能說台語,真是語言天才。
越南這幾年經濟已經起飛,倒是比較內地的地區仍無法完全就業,出國工作成了時尚的出路,這個國家在越戰前也是苦難不斷,若真正翻閱歷史,也是一部辛酸的被殖民史,因為飽受殖民,所以,人民對外來語言的學習反而更加快速。
法文,中文,英文都難不倒她們,通常,生命的逆境都會造成在逆境中生活的技能,這句話值得玩味。
老人對越南看護的工作都很滿意,倒是令人意外,有一天我問阿梅如何辦到的,她說,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中長輩就好了,這個回答很貼心,只是不少人做不到。
有一天,阿梅要我幫她買一部手提筆記電腦,她說要給讀高中的孩子當生日禮物,我義不容辭當了跑腿,我問她要使用何種語文,她說英文就好了,在越南高中的孩子英文已經趕上香港了,越戰的仇恨已被淡忘。
我把電腦交給阿梅,她高興的說:感恩感恩,原來,台語和越語的謝謝是相通的,阿梅找到了異鄉的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