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老屋灰飛三之{3}

文/孫彤 吳毅平攝影 |201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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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你的身分證!」老太太還是一聲厲喝,氣沖丹田盪氣迴腸震得我臉上的灰塵瑟瑟而下。「王志華,如假包換。」我恭恭敬敬掏出身分證,迎著她審視的目光:「騙您老人家我的姓倒著寫。」「少給我來這一套,王字倒著寫還不是王?我還就只認識這個字!」老太太捏著身分證,不打算還給我,反而向我伸出另一隻手 :「拿來!半年的電費拖欠著,居委會先給墊上了,五千三百九十八塊。」她的姿勢好像是如果我不掏錢,身分證絕不歸還:「我都跑了好幾趟了,老王死的時候沒見到你,親戚也聯繫不上,學校呢,辦完喪事就什麼也不管不問了!」老太太喋喋不休:「眼看著又快拆遷了,這屋就沒個活人管了 ?老屋雖然是一堆破爛,扔了就扔了,但是老人的後事總還得料理吧?你們這些當兒女的,真不孝順!」

「好好好。」我拿出了剛塞進腰包的錢,掏出全部不太夠,還湊上了我僅剩的零錢。沾著口水數過了錢,老太太依然不放過我:「跟我走!」她捏著我的「王志華」身分證,一揮手,她叫我「小王」聽起來疑似「小王八」。我忍了,反正我又不是真的姓王。「叫你走,你就走,居委會裡還有王教授的一個包裹,也是我代領的,好多天了。」

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說誰的?就是我。我抱著包裹,步履沮喪,貓還在前面含情脈脈地領著路。經歷了這一番折騰,冷風把尋寶的狂熱吹得凍結,我終於意識到鉅款不過是一個傳說。包裹早已在居委會開啟了,是一套史學叢書,沉甸甸的。「賣掉也值個幾塊錢吧?」居委會老太太無意中一句話,讓我茅塞頓開,一整個屋子的書呢,拉到資源回收站也有個幾百斤,至少,我不至於賠錢,還能賺個跑腿費。恰好有個蹬著三輪車的破爛王迎面而過,被我叫住了。

破爛王用麻繩捆紮著一疊又一疊的書,等待之時,我無所事事翻看著王老頭的日記,流水帳一般,無非是吃了幾碗飯,寫了幾個字,兒子有無來信。我的思維漸漸理順了王老頭的生活脈絡:那個「王志華」出國之後,王老頭的老伴不久去世了,「王志華」中途回來過一次,後來的五、六年,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王老頭現在哪裡?就在我的腳底下,那一片的骨灰,因為王老頭生前的願望就是把自己的骨灰和老伴的合在一起。

也就是說,王老頭突然去世,王志華沒有回來。竟然,兒子沒有為老子送終。這在我們村裡,絕對是會被恥笑和不齒的。我媽臨終之時,我是連夜趕回家鄉,披麻戴孝我一步一叩頭敲開了所有村戶的家門。一見面,二話不說,三個響頭擲地有聲。這是我們鄉下的規矩,「孝子低一輩」,我媽的大出殯可以說是轟動了十里八村,幾乎是整個村落傾巢出動,替我媽打幡,我摔掉的瓦盆震天響,撒落的紙錢連綿了一個村子的街道。老人一輩子圖個啥?不就是最後的風光。鄰家阿姨抹著眼淚嚎哭:「守寡十幾年,值了!」村裡人羨慕的不僅僅是我家蓋起的三層小樓,而是我對我媽的這番孝心。可是村裡只看到了葬禮的風光,沒有看到我因此付出的代價。

那個時候,是我最糟糕的時機,我的行為藝術不小心波及到了一個有權有勢的家庭,也就是一萬塊錢,那人竟買通了黑道人收拾我,已經蹲守在老家門口,只等著我自投羅網。我知道,但還是回家奔喪,即使賠上性命,也得見上我媽的最後一面。難道,拿美國綠卡比性命還重要嗎?不懂。

「這套書賣不賣?」破爛王已經捆紮完畢所有的書,意猶未盡,窺視我剛拿到的那套新書。「急啥,還沒看過呢。」我裝模作樣翻看,原來是王老頭撰寫的《先秦史學研究》叢書,有著王老頭簽名的前言寫道:「此書係本人四十載鑽研之心得,總計六本二百五十萬字,之所以傾盡所有自費出版,只想把畢生唯一的財產,呈現於我的已故導師,同仁,妻子兒子以及世人。」等等,二百五十萬,不正是我苦苦尋求的嗎,我如願以償拿到了這個數目,不過是字而不是錢。

我真是餓傻了昏了頭,痴心妄想從這樣老屋找尋鉅款。我一邊再次恥笑自己,一邊把一堆書遞給破爛王,發財夢想就這樣收場吧。可是沒完,夾雜其中的一張收據掉在手中,收據寫道:「已遵照作者吩咐,把出版費用的結餘款一萬五千元寄出。」寄出目的地是「失學兒童基金會」。

先前我怎麼沒有遇到王老頭,不,是王教授。曾經,我也是一名失學少年。正午當兒,我用捲著毛邊的語文課本當扇子生煤火,同學們正掂著各自的小糧食口袋眼巴巴等著木柴吐出艷紅的火焰燒飯。教師急匆匆撲過來一把拉我起身:「你媽捎來口信,你爸出事了!」我晃盪著咕咕作響的肚子,拔開腳一口氣奔跑幾十里山路趕回家,我媽正趴在床頭哭,我爸臥倒在床上,還在出氣。晌午時分我爸給人蓋房子不小心從屋頂摔下來,後腦勺擊中了一塊磚。人是抬到了醫院,可是湊不出手術錢,沒法子又給抬了回來。我知道,家中那頭肥豬剛賣掉,給我交了學費。我爸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不吃不喝,不聲不響,除了有口氣。我爸斷氣的時候人萎縮得像個孩子,只剩下一把骨頭,顴骨高聳牙齒外呲。之後,我就沒上過學,跟著村裡人到城市打工,直到現在自己一人蠻幹。

腳下的骨灰有些發燙,上面印著我的腳印,還有貓的梅花狀印記。破爛王的大動干戈讓安居書叢一大家族的老鼠流離失所,貓撇下我逐獵去了。我蹲下身子,雙手捧著骨灰一把把放進盒子裡,我的左手合成的鏟狀有些怪異,我一直放這隻手在衣服口袋裡的,不願示人,因為食指整齊地斷掉,傷口未癒,是被一把鋒利的刀子連根切斷的,我右手親手所為。我回家奔喪的時候被黑道攔截,跟他們走,還是失去一根手指,不得已的選擇,我是用這隻缺失食指的手為我媽打幡摔瓦盆送終的。我媽臨終最後一句話是:「孩子呀,媽是問心無愧走的,你在外做生意也不能昧著良心。」

這麼多年,我自問沒有昧著良心,因為我已經沒有良心好久了,世人也一樣。但是在這一片灰飛上,我又拾到了久違的良心。

「這是啥?死人灰?」破爛王挺好奇,看到我神色有異勸說道:「你當小輩的也不必太在意,沒見報紙上說,火葬場把死人灰當肥料給買了,給你的不定是誰的骨頭呢。我那街坊死了,他大妞抱著骨灰哭,後來卻發現她爸還沒有燒———」

「滾!」我一聲厲喝,發現殘手中的骨灰濕了。



少有的艷陽高照的一天,風沙停滯得無聲無息,藍天映襯著白雲,郊外黑池的垂釣者身影再現。我帶著大包小包,也顧了一葉小舟,讓船主擺渡到大湖的正中央。

「來釣魚的太多了,你以為都是釣魚的,還有那種釣魚的,自己划船,幹那事。我從來不出租船,晦氣。對了,晦氣的還有來扔骨灰的,現在的兒女不捨得花錢買墓地,就流行拋撒。」

船主像是得了話癆:「你不會來撒骨灰的吧?我給你說過,這湖裡沒有魚了,污染太嚴重,湖心也不行」。

「口渴不?喝啤酒?」我嫌他話多,遞過去一大瓶啤酒,還殷勤地替他開啟蓋子。可是,就要碰到船主伸出的手,船搖晃,一整瓶啤酒「噗通」一聲落入湖水。「可惜了!」船主眼見到嘴的啤酒沒有了,連聲歎息。他看不到,那個碩大的墨綠色的啤酒瓶,躺倒在湖底,咕咕的往外冒著的不是泡沫,而是骨灰。

王教授遺願,自己的骨灰和老伴混合,而且還要撒入湖水,讓自己的靈與骨永遠停留在這方水土。他和她的骨灰融化在湖水的同時,老屋也在飛灰中夷為平地,整個院子拆遷,據說土地規畫藍圖為高速公路。

沙塵暴再次襲擊這個城市的時候,我蹲在大學的門口,在馬路沿上守著一個擺在人行道上的簡易書攤。我的書攤上所有的書都是舊的,書香摻雜著濃鬱的塵土味道,除了那套厚厚的六本專著,依舊一塵不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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