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找人生的出路,我十五歲離開南方的故鄉。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媽媽把我叫到祖廳,祖廳是祭拜祖先和神明的處所,正中央的供桌上,供著祖先的神主牌,神主牌裡是西河堂的林氏族譜。
祖廳的高牆上,掛著歷代祖先的畫像,在照相機尚未發明之前,那些畫像全都是手繪的,栩栩如生,不論站在那一個方向,畫像的眼睛總是看著我們。
媽媽點了三炷清香,叫我先拜了菩薩,再向祖先辭別。
當我把香插在香爐,那裊裊的香煙,筆直的向上飛升,彷彿真有人牽引。
媽媽把一個瓶子放在我的手上,慎重的說:「這個帶著,可以保佑你平安。」
原來,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葫蘆形狀的。早年鄉間的醫療不發達,家家戶戶都有保健用的醫療藥包,那葫蘆瓶子裝的是胃散,胃散吃完了,媽媽不知裝了什麼在裡面。
「媽!這是什麼密件?」
「這裡面有三種密件,一是祭拜祖先香爐裡的香灰,二是我們田裡的田土,三是咱家的古井水,裝成一瓶,你記得隨身帶著。」
「帶這個幹什麼?」
媽媽的眼神轉為悠遠,語氣無比的溫柔:「咱的祖先在三百多年前,從唐山過台灣,走過黑水溝,家家戶戶都會帶這三種密件。因為咱河洛人已經遷徙一千多年了,每到一個地方都怕會水土不服,就會破病,因此帶著故鄉的水土,不論走到哪裡落地生根,哪裡便是自己的故鄉,就不會水土不服了。」
我帶著那個葫蘆瓶子離開了故鄉,先居住在台南,後居住在台北,搬遷過二十幾個地方,因為我帶著故鄉的水土,從未水土不服,處處為家處處家。
現在,那瓶水土還擺在我的書櫃裡,匆匆,已經四十幾年了。
看著故鄉的水土,想到我曾在一冊史書上讀過,四百年來,從福建和廣東到台灣,每一百人離開故鄉,只有三十人能平安抵達台灣,百分之七十的人會死在路上。由於路途遙遠,通訊不便,那些死去的人都成為孤魂野鬼,飄蕩在無人能知的所在。
百分之三十踏上蓬萊之島的人,不只是幸運,也是意志最堅強的人,跨越蠻荒、開闢草萊,以骨骸鋪路、用血淚灌溉,一代一代傳下了我們。
我讀高中的時代,學校是「瀛海中學」,離海不遠,跑步到海邊只要半小時。我經常跑到海邊,面對台灣海峽,遙望祖先的來處,心裡就會升起一種豪情:「我們的祖先是最堅強的人,我們的身上流的是祖先最堅強的血。」
心裡就會有幽遠而深沉的感動。
祖先的腳步聲已經遠去了,但祖先的精神從未離去。
每一年清明的時候,我都會帶著孩子重返南方的故鄉,並告訴他們漳州的典故和西河堂的故事。
我希望孩子和我一樣,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傾聽祖先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