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明月

地兒/文‧郭關(中華藝廊)/圖 |200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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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不造諸惡,雖修眾善,心不執著,敬上念下,矜恤孤貧,名慧香。」——《六祖壇經》

去四川的文殊院參訪時,沒想到會撞進偏遠的高山寺,碰見兩位令我久久難忘的年輕尼師。

與座落於芙蓉遍植的成都市市中心,香火鼎盛的文殊院相比,高山寺只是偏居成都西部崇州市深山中的震後待興的古寺,香客寥寥。兩位年輕尼師,獨力承擔著寺院復興重任。

去高山寺時,秋雨正在天地間纏綿。從成都驅車,奔馳一個多小時,才來到山腳下。

寺周很美。新開發的花果山生態觀光農業旅遊區裡,山雨迷濛,斜風微動連片翠木,撲簌簌飄落萬點碎玉。幾戶農舍,零星散在林間,青苔瓦簷若隱若現。路盡頭,是一脈蜿蜒青山,山名花果山,高山寺被蓊郁的山林包繞在山半腰。

冒雨踏上台階。山門、彌勒殿已經建成,青磚藍瓦,古樸典雅。空靈的山雨,唐詩般的建築,叮噹慢搖的簷下風鈴,師父和善的微笑,宛若走進了煙雨唐朝。

庭院裡一樹粉色的花,在彌勒殿前和暫供在山門廊簷下的地藏像後,無聲開放。走過廊道,卻是泥濘的山徑。觀音殿立起了骨架,眼前只餘四十畝待建,風雨細著,草木俯仰。

三歲在廣東入寺,今年三十三歲的一晴法師,帶著南方女性特有的微笑,告訴我,汶川地震時,許多殿堂都破壞了,加上擴建部分,預計需要兩千多萬。目前,前期已投資近百萬元,寺廟欠外債幾十萬元。這筆善款不知從何籌措起。

中午在齋堂用齋。齋堂一角,堆了一小堆又大又黃帶泥的黃瓜。這是法師自己種的。寺院共有四位師父,師公已年邁,進齋堂前,遠遠望見她在山間菜田巡視,一位師姐一直隨侍師公。

因為有客的緣故,齋堂多加了幾個素菜:炒豆角、炒辣椒,黃瓜湯、炒黃瓜,拌黃瓜。絳紫色的小木盆內,盛著半盆米飯。

一晴法師說,寺小,香客少,沒有經濟來源,靠種植生活。因為黃瓜種得多也產量多,平素她們整天吃黃瓜:醬黃瓜、炒黃瓜、涼拌黃瓜、煮黃瓜……弟子廣願曾調皮地告訴她,師父,天天吃瓜,我們都成了「瓜人」了。

說到這裡,她笑了,彷彿在訴說古人的舊典。

飯畢,一晴法師、沙彌尼廣願陪我和同來的師兄到山間,察看建了一半的觀音殿。因資金問題,觀音殿已停工。殿後,簡易工棚內的觀音像、露天的羅漢像獨泊風雨。四周林木環繞,沿著山坡,是師父在草木間闢出的菜地,一小塊,一小塊,錯落山間,疏疏落落地開著嫩黃、潔白的花。山中無水。為種這些蔬菜,兩位年輕的師父要在建築殿堂的閒餘,從山下挑水、挑糞、除草、採摘……。

一晴法師在文殊院空林佛學院研究生畢業後,曾留在佛學院教書,自幼把她養大的香港師公,催促她去蘇州市中心的伽藍寺做當家師,她沒去,卻出人意料地來到高山寺,主持寺廟修復擴建;因重修廟宇而發願出家的廣願,家居繁華的錦官城,高官家庭出身,自幼錦衣玉食。上山時,她什麼困難都考慮到了,惟獨沒有考慮到山寺缺水,會連吃飯都成問題。「水在城市是最平凡不過的事情了,竟然把它忘了。」她笑著說。

「高山寺像一篇剛開了頭的美文,任重道遠啊!」同來的師兄歎息。

一邊是浩大的資金不繼的施工計畫,一邊是柔弱、嬌嫩的兩副身軀,我和師兄一時間在山頭愁腸百結。一晴法師笑了:「隨緣。我要一直做下去。直到把古老的觀音道場重新復興、弘揚,讓菩薩的大悲大智大勇品格,走進民間。」

「那你的願景是什麼?」

「居士樓已裝修好了,等觀音殿建成後,就開始講經弘法,這是建廟的初衷。做好當下的,其他的隨緣。」她頗有禪意地說。

雖處苦惱,而不掛懷,雖修眾善,而不執著。這或許就是修道者的本懷吧。也許有了這份本懷,側身黃落的蔬菜棚架間,為她們照相時,一晴法師笑得寧靜、和美,恍若把空濛的細雨,泥濘的道路都照破了。

然而,回到客堂翻揀照片時,我卻發現,剛出家的沙彌尼廣願,笑容間卻隱隱有著一縷淡淡的哀愁。



「視金玉之寶,如瓦礫。

視紈素之服,如敝帛。

視大千世界,如一訶子。……」———《佛說四十二章經》

她為何會有淡淡的哀愁?

是因為生活清苦?

高山寺確實很苦。臨行時,在寺裡等待剃度的眉目姣好的女大學生,想乘我們的車,去城市買些賬簿,筆墨,將捐款資料整理存檔。向師父要錢,一晴法師難為情地小聲說:「我口袋裡沒有一分錢。」這位大學生只好繼續用學生作業本,登記為數不多的善款。

但廣願似乎不在乎這個。她曾說,如果怕苦,她就在紅塵生活了。

廣願正值妙齡,高挑身材,美若芙蓉。華西醫科大畢業後,她做起生意,很快有了自己的住房、汽車和滿櫃子高級時裝。出家時,她把時裝都送了朋友,住房、車和十三萬元存款全捐了,用於寺裡建設、居士樓裝修和四位師父的生活。富貴和繁華,在她眼裡如煙如雲。

難道她有心結?

次日,重上高山寺。廣願的閨中密友,因廣願出家也皈依了佛門的王女士開車送我們上山。她說,你們不知道,她是放不下老母親啊。

廣願曾任高官的父親已經歿了,只留年邁的老母。她沒有結婚,發願出家。為了母親,她一直在等。高山寺復建需人手,她實在等不上了,決心出家。出家前一晚,王女士陪著她,在高山寺和成都的路上開車往返徘徊,廣願聽著傷感的歌,平素剛強的她一路淚水。朋友關了汽車音響,她又打開……當晚,她召集朋友們照了張相,第二天就落髮了。

她母親軍人出身,性子耿介,一急之下,一隻眼竟瞎了。但她不讓人通知廣願,賭氣說:「她不要我,我也全當沒有這個女兒!」廣願聞訊,連夜開車回家,擁母痛泣。自此,白天在寺裡忙採購,忙建築計畫的種種事情,晚上,奔馳近百里回家照顧母親。後來,她母親的眼不知怎麼竟好了。

話未盡,王女士已淚花隱約。

到山上,我婉轉地提起此事。廣願哀愁一現,馬上又消失了。

「母親養我這麼大,能不心疼?聽說醫院治不好,我回到寺裡,哭著跪在菩薩像前,為母親點燈誦經。後來得知,我在寺裡點燈時,在家的母親病眼周圍一片脹熱,竟然看見了光明……」

「現在呢?」

「她信佛了,不那麼反對了,卻仍掛念我。」她淺淺地笑笑,走出去,接待來訪的建築師。

山間松濤陣陣,小鳥在叢林婉啼。我走進山間,獨坐一段枯木上,腳下是綿長的山坡和師父們開闢的零星菜園。玉米莖已枯黃了,辣椒卻在翠葉尖燈籠般紅著。一株冬瓜蔓子上,兩只肥白的冬瓜臥在草間。「禪意山間客,笑看白雲舒。」詩很美,卻似乎與兩位忙碌的師父無緣。

晚上,回到文殊院時,文殊院的禪樂周年紀念大典開始了。胖胖的比丘,秀美的女居士在合奏〈禪院鍾聲〉,清揚的音樂,瑟然的松風,天地一片柔美,眾人陶然圍繞。

突然想起了高山寺,想起了一晴法師、廣願法師,和廣願法師的話:「其實,我師父最不容易,她本來可以繼續留在空林佛學院或重慶佛學院教書育人,安詳靜修,本來也可以到蘇州古雅的寺裡,心空無我,閑觀片雲。但她卻來到高山寺,說是喜歡田園美味。結果有『田園』卻沒『美味』。

記得那位大學生向一晴法師要錢買賬簿時,施主剛為觀音殿捐了一千元。一晴法師卻回答說沒錢。『居士的信施,不能亂用。』」她說。

坐在竹林小亭中,文殊院上空的明月高高升起來了。我在想,高山寺的明月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定更柔美、清淨吧。但她們或許沒有工夫去欣賞。或許,廣願正拖著疲憊的身子,奔走在回家照顧病母的路上,而一晴法師呢?或許繼續著日復一日的埋頭攻讀吧。她曾說,五點起床,領眾修行的她,結束一天的建築和修持後,還要讀書到深夜,因為,她想把寺院辦成重點接引中、青年的學習型寺廟,讓更多的人解脫生死煩惱。這是她們的悲心。

悲心如月照河渠,迢迢河漢幾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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