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突然想寫書法，像是與已不在的你說說話。待書寫完成，展開尺幅，才發現：母親，對不起啊，淚水混著墨汁，漲墨大大，我竟將「子」字寫壞了……
 
若將所有的知識自肚中傾出，而你仍在，我願意；若將世間名利散盡，而你仍在，我願意。我將顫顫的手伸向空中，以透明廣袤的藍色為背景，書寫著你的名字。擫住筆管，中鋒運筆，懸臂寫出擘窠大字，你的名你的字。點畫之間，滲漏的墨汁，緩緩掛落。收筆裹鋒，將千絲萬縷的墨絲妥貼收斂……


圖／郭博州（中國文藝協會）

恍然間，幼時的村野田疇綠回來了，紅磚矮牆疊回來了，你的窈窕身形在龍眼樹下的光影中婆娑而來，喚我名字，一起回家吃麵。幽仄的廚房，你拿著蠶頭長筷，將麵團置入沸水，略為旋動。我伸頭望去，總會被熱水濺著臉。你不停手，淋漓地在空中飛動起一道牽絲。醬油膏兩瓢，咽住一剮豆乾香菇筍絲；香油調節軟綠黃瓜絲與茶葉綠般細蔥，麵條拋起，恰恰被青花碗接住。小桌旁，你幫我吹涼麵條，咖啡色眼珠笑吟吟看我。天地悠閒，歲月靜好。

吃完麵，便移走碗筷，換上筆墨紙硯。硯台上緩緩注入清水，手執小學生墨條，指腹微使力，在硯石上畫圓。一圈兩圈三圈無數圈後，墨色即濃，膠味撲鼻。你訓誡我須得九十度挺腰端坐，不能搖頭晃腦。精神集中入無人之境，雙眼直視碑帖而不能瞬。大楷沾飽墨汁，九宮格紙上寫大字，入手寫的是永字八法。側勒啄磔努趯掠策，橫豎點撇捺挑勾折，寫啊寫，將我攪得頭昏眼花；愈寫愈急，後半張紙變成了鬼畫符。你垂下眼，有些失望地和我說著「王羲之用十五年的時間，專門寫『永』字，終於變成一代書聖」之類的話。我不了解，為什麼我要看這些鳥蟲書而不能和真正的鳥蟲玩耍呢？窗外的舒卷白雲哪裡比不上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

我用力在紙上畫圈，拋去毛筆，大聲嚷：「不寫了」。你生氣，用掃帚打我；待我哭泣力盡，卻又溫言對我說：「我們慢慢寫，好嗎？」於是站在身後，右手握著我的右手，一筆一畫再重新寫著永字。流光似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時間牆縫中逸出；多年過去，筆禿墨盡，粗紙崩解，我遺忘了永字筆法，只深心記得：母親微沁汗水的臉頰貼近我的、白皙指節握住我的，溫度。那比常溫還高些熱些的體溫。

後來，假日時刻「炸醬麵書法」成了固定的模式。你其實不愛青蔥，吃麵前總是一粒粒挑起，吃麵則是三數根齊一入嘴。我則是狼吞虎嚥，整碗掃盡。你在旁邊陪著寫書法，字體甜媚工致，中規中矩；我則任意揮灑，飛白處處，意勝於形。寫完書法，我將筆一扔即去玩耍。你則默默洗著衣服上的豆瓣醬污漬，搓揉指縫間隙的墨汁。

春秋去來，我漸年長，你漸衰老。你生病，四肢關節發炎退化，也無法辨識家人與世界。我為佝僂著身體的你梳整頭髮，牽你在公園散步。草地上，告訴你眼前的物體：那靜定不動的是白鶩絲，那揮拍雙翅的是鴨子。涼涼細細的風，伴著青草味，游移到你斑白的髮際。你擦多了的髮油，攪著高溫，蒸出一股桂花味道。坐著，在草地上，你似乎凝凍成一尊塑像。我才看到，你常年辛苦，手臂烙下的水泡疤痕與指節突起的圓繭，還有墨黑的指甲。我發覺自己正喃喃自語地說：「想吃炸醬麵麼？回家煮一碗給你……」

不知怎地，現在吃炸醬麵，也是先去青蔥之形而取其味，三數條麵絞轉徐徐送入口；寫書法時，點畫沉著，提按平緩。吃麵時要順暢入口，若斷續猶豫，麵會僵直；寫書法則是徒手線的韻律，需一氣呵成，忌諱板滯。我常憶起小時候的氣味與溫度：那麵條的熱辣，墨汁的膠醇，與體感的溫暖。阡陌縱橫的九宮格，麵條黑呼呼地安土敦仁，它們在我清醒與睡夢之際縈迴不散，久久留香。

這天，突然想寫書法，像是與已不在的你說說話。待書寫完成，展開尺幅，才發現：母親，對不起啊，淚水混著墨汁，漲墨大大，我竟將「子」字寫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