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婆牽著我到後山摘取荔枝以及山溝壁上紅艷的小莓果，我問：「阿嬤，妳好可憐哦，妳有哭嗎？」春水婆一愣，隨即笑開懷：「都過去了，乖孫，都過去了！」

唯一的一次見到春水婆是在我小學的暑假，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警校畢業後的父親派駐南投水里多年，父親微薄的薪水大部分須寄回彰化老家，日子過得相當拮据，母親於是開始打工補貼家用。山鄉所能做的不外是摘青梅、剝荔枝肉、剝龍眼乾肉等工作。一群婦人圍坐、在訴苦談笑間完工，母親就這樣認識春水婆。

春水婆童年失怙、少年時失恃，無依靠的她十八歲時與鄰村赤貧青年成婚，打拚多年後終於在土塼厝上蓋上屋瓦。兒子誕生後，夫婿也因經營青果批發生意致富，春水婆眼看就要否極泰來，夫婿卻迷戀上風塵女子，往鄰鎮金屋藏嬌。春水婆只能靠著夫婿不定時給付的生活費扶養兒子，光復後，春水婆的兒子考取鄉公所人員，鄰人不禁為春水婆高興老有所依。沒想到春水婆的兒子不久後因意外去世，喪禮過後，春水婆的夫婿銷聲匿跡，她只得到處打零工維生。

春水婆教導年少的母親三節祭拜，包粽及蒸炊甜、鹹粿，還有利用蔬果盛產價賤時做成醃製品；當母親因害喜嚴重無法正常飲食，坐月子時的家務料理，以及新生兒的照顧……都是春水婆在盡心盡力，母親敬她、依賴她如親人。

後來父親調回彰化縣服務，多年後母親還清晰記得搬離時，立於搬家貨運車旁的春水婆身形瘦弱，殷殷叮嚀猶如掛心的慈母。日後，母親每年總會去探望春水婆一、二次，直到家中五個孩子都已出生才中斷，但是父親還是透過當地同僚注意她的現況。那年暑假父親聽說春水婆的丈夫已去世，潦倒的小老婆竟厚顏投靠春水婆，母親擔心良善的春水婆被欺負，跟著休假的父親帶著我前去造訪。

幾趟車下來，因山路崎嶇暈車的我被父親抱著進屋，尚未適應狹窄土塼厝內的昏暗，母親介紹我說：「這是我的小女兒」一位老婦逼近誇著：「真古錐……」塗白粉的臉上畫著長黑的眉毛與眼線，紅紅的唇內是黧黑稀疏的牙齒，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有著殘留的蔻丹，就像童話裡的壞巫婆，我哇地大哭出聲，另一老婦慌忙將我擁抱入懷，只感覺她素衫暖暖，帶著含笑花香，她才是春水婆。

當父親忙著檢查電路、補漏修缺，母親將買來的食物整治成一桌素膳，春水婆牽著我到後山摘取荔枝以及山溝壁上紅艷的小莓果，我問：「阿嬤，妳好可憐哦，妳有哭嗎？」春水婆一愣，隨即笑開懷：「都過去了，乖孫，都過去了！」

臨走，母親質疑為何要收留小老婆？春水婆只說：「厝闊闊、有眠床有被。」母親歎氣地要她保重，春水婆笑說：「妳免操煩，我早起念經、腹肚么就吃飯、目眶重就去睏。」

日後，我們成長，家中也經歷一連串的變故，嘗盡生離死別。傷痛逾恆時，也曾試著由宗教取得短暫慰藉與救贖，但當另一件災難發生時，我憤恨，尤其不平他人以前世因果解釋，如果我今世的苦果肇因於前世的惡，那麼前世的惡行為何？前世的我是否知道今世的我正因他受著苦？

紛擾之際，我想起睡夢中微笑往生的春水婆，一個苦難婦人在貧窮的年代自立更生，歷經喪子等種種生命之最痛，還能以真心關懷無血緣的晚輩，甚至接納有奪夫之恨的仇人，她老人家應是心無愧疚。那時，我隨手翻到《星雲禪語》的〈活在當下，食睡皆修行〉，讀到大珠禪師回答修行之道：「餓來吃飯，睏來眠」。這不正是春水婆晚年的生活寫照！

依從星雲大師言：「要勇於承擔，活在當下」我開始每天只問自己是否工作認真、是否照料好幼兒，只求我們母子每天能好好吃飯睡覺，就這樣開始漫長的單親路。

那天，兒子在狹隘的陽臺兼廚房兼洗衣房兼曬衣場的水槽前洗碗盤，哼著歌的他不時探頭向內，忽然說道：「哇！怎麼會有這樣孝順的好孩子？我真佩服我自己。」躺在斗室內唯一沙發上的我，正將受傷開過刀、不能久站的右腳橫跨在椅背上休息，腳痛已稍舒緩的我也笑著回答：「是啊！你真是幸福，天天吃媽媽做的菜。」這幾年來，類似這樣的對話，最常出現在我們這小蝸牛殼般的家。

兩年來，家中電腦的桌面上恆常置放著星雲大師〈都會過去〉的文章，內心又起貪瞋愚癡時都會去看看它，因為大師開示：「追憶過去無補於現實，人生還是把握現在比較實際，因為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對前途不要失望，要充滿信心，只要立志，只要用心，再怎麼不好的生活境遇，都會過去。」「人我是非都會過去…只要我們正直，只要我們正派，世間還有什麼不能過去的呢？」是的！只要我們正直，只要我們正派，世間還有什麼不能過去的呢？

晚間老友來電，她抱怨著當初未買第三棟房子少賺數百萬、出租的樓房被砍價數千元、老公投資股票虧掉一半積蓄、老大大學推甄上名校卻恨老二不能上前三志願，我試著安撫老友，她卻恨恨地說：「妳現在走過來了，當然可以輕鬆以對。」我啞然。

現實價值觀中，我倆的際遇天差地別，家境優渥的她怨懟榮華富貴的削減，滿是懊惱。而一路走來顛沛頻仍的我因活在當下，回首前塵，只覺欣慰與安心，因為「煩惱痛苦都會過去」而「困境艱苦也都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