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秀麗

在田裡把勞動當運動，聽來只是追求健康的老招。但看到有人只想真實的觸摸土地，大汗淋漓的當下沒有任何雜念，寧可看天吃飯或買地種蔬果送人，方知有人真心想在堅硬的土地上摸索人間淨土。

曾朝琴、方國基，兩人都不是名人。他們與你我一般平凡，既歷盡人生種種風光，也走過漫漫坎坷路。就像民歌《歸去來兮》中歌詞所言，曾「蒼白了多少年」，終於不再徘徊與等待，不約而同選擇「腳踏實地」，讓雙手真實地「握一把泥土」。

如今，他們體悟到一個早知道的真理：「原來帶給別人快樂，才能找到自己的快樂源頭」，原本荒蕪的田園，結出幸福的果實和花朵。

方國基 科學園區的非典型農夫

「你是沒得吃了嗎？一定要天天忙……四處趴趴走……」八十五歲的姐姐在電話裡開罵。方國基說：「被大我九歲的姐姐罵，不會生氣……哈哈哈，感覺很幸福啦。」

從小愛在農場裡打滾，念完農校又進台糖工作，農業與農技對方國基來說，不但是專業，也是他的日常活動和樂趣。有趣的是，七十六歲的方國基台糖退休後，繼續帶領二十多個工人在台南科學園區裡為廠商規畫並維護綠色景觀，既親近土地，還有收入，不亦樂乎。

「我是農夫，又不是農夫」，人稱「方董」的方國基，自稱是「怪咖」。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總是站得修長挺直，行動迅捷。在堅硬的農地上荷鋤剷草翻土，舉重若輕，「真自在」。

遭獒犬攻擊 被馬兒救命

中年時有一次經過公墓，方國基遭兩隻流浪犬攻擊。他與狗相互瞪視，「互相」狂吠。「那時候我還年輕，體力不錯」，掄起拳頭搏命猛打，公狗鬆口後，母狗也被他的衣袖纖維糾纏，讓他得以逃出犬口。這兩隻狗後來每天在他工作必經的路上緊盯著他，直到有朋友認出這是大名鼎鼎的西藏獒犬，自動「認養」，才解除危機。方國基慶幸地說，好在獒犬當時餓成皮包骨，才沒認出來，否則真會被其威名嚇住。

方董還是個「老哈雷」，不但在大馬路上騎過拉風的哈雷馬，也騎真馬當運動。有一回，因突然抬起頭來被海邊竹柵卡住，座下的馬兒卻持續向前，人摔下馬，一隻腳還踩在馬蹬上，在千鈞一髮之際，馬兒突然停下來，轉頭看著他。方國基不認為是自己命大，一直說「那匹馬真有靈性」……之後，他把這匹馬買下來，每天陪牠散步，「報答馬兒的救命之恩」。

文旦年收萬斤 只送不賣

「我不是純農民，但比起現在學農的人或者專家，我當年學的比較全方位喔。」他懂土壤、懂灌溉、排水、肥料、各種病蟲害都難不倒他，而且只要讓他摸一摸泥土，就能知道這土壤適合種什麼。方董自己有二公頃多的農地，每天忙著種各種水果和蔬菜、玉米，而且不使用農藥。

作物中最大宗的就屬文旦，年收萬斤。「收入不錯喔？」方董答：「我沒有在賣啊。」原來他全都種來送朋友。「最快樂的事就是看到朋友喜歡吃我種的農作物！」如今的方董，每天在善化、麻豆、安定趴趴走，還遠征到台東、花蓮為「光買地卻不栽種」的朋友種樹。「現代人真奇怪，但也好啦，我就在上面種水果任人採摘。」

樹谷生態園 花樹舞春風

「我這年齡，有沒有賺錢已沒那麼重要了，快樂比較重要！」台南科學園區中，台積電、聯電等約三分之二園區廠商的綠化工程都由他承作。但近年卻不得不放慢腳步，不是方董怕做多做大，而是年輕員工常說「太陽太大」，上午報到、下午即不告而別，連「不做了」都沒說一聲。「沒人就做不下去啊，這很現實嘛。」

但考慮到不能讓老員工突然失業，所以方國基退求其次，讓公司只留在奇美實業子公司聯奇開發的「樹谷」園區，維護整理當初種下的七萬株植栽，以及部分廠商的植栽規畫工程，持續為地球植福減碳。

「樹谷」園區規畫之初計畫種下十萬棵樹，可說是台灣「溫室氣體減量」環保概念的先驅。「種滿十萬株並不是做不到，而是樹木種植密度不能過高。」方國基選擇不同的區域種植不同的樹種，包括印度紫檀、茄苳、羅望子、烏桕以及阿勃勒、黃花風鈴木、藍花楹、苦楝等，十年樹木努力下，滯洪池邊、路旁花樹舞春風，美景已悄然出現，並成為台南許多學校的生態教室。

「我不能一天摸不到土，會怪怪的。」原來，幸福不只長在姐姐愛的罵聲裡，也長在土裡。

曾朝琴 種福田撫平生命刻痕

曾朝琴曾是朋友心中「聰明的會長」，先後擔任過許多民間組織的會長，但對現在的他來說，那些豐功偉績「都不重要了」。不是不願回憶，更不是不珍視，而是那個他以及那段時光，已是過去式了。

曾朝琴做過各種生意，也很會賺錢。當過工廠老闆，風光一時；禮品生意，因人脈廣讓他做得順心。即使不如意時，從事拆船業，與廢船上的廢五金、鋼、鐵以及處理這些物件的各種污染源為伍，也掙得上千萬的獲利，只是這些辛酸血汗錢卻在討論增資時，全數被轉進了他人口袋。

而真正讓他大徹大悟的，則是參與兄長在大陸的投資，最後因為敬愛的哥哥壓力太大突然病逝，他趕至辦理後事，勉強購置了棺木，仍因喪葬文化不同而被迫草草了事。這讓他徹底看見一個事實：人，活著就是「人」，死了就是「垃圾」。

留得有用身 勿待變垃圾

「他們處理亡者，一律以白布包裹，隔天就拉走。用輸送帶拉出一具具白色屍袋，再按號碼排隊送進火葬塔，才燒不過十分鐘，出來就是一堆白骨，像是在處理垃圾……」

「我哥還有個棺木，其他人……」 與人類歷史一樣長久的喪葬禮儀，在不同的文化中，對死者有不同的致意方式。不論儀式是向死者說「再也不見」，或是撫慰生者的悲傷、表達永懷不忘的心念，終究還是要靠生者個別的詮釋來自我安頓。

曾朝琴體悟深刻。「我和哥哥的感情最好」，兄弟兩人從來不爭吵，相讓也相挺，他們先後投入上億的資金和土地，兩人一直同心協力。哥哥突然病逝，加上後來自己的生意起落及人情冷暖，乃至照顧母親的過程，都讓曾朝琴認知到，人不但得「活在當下」，「身」能生活自理，精神上更要「清清楚楚」。

做人已盡分 何必再表演

媽媽五十幾歲開始身體變差，曾朝琴當時二十幾歲，每天下班回家替媽媽按摩，一直親力親為照顧她到八十幾歲，直到心力俱乏才找外勞幫忙。「到她不能走，到她失智，到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會自己去拿排洩物……」曾朝琴黯然低語：「當個活死人沒意義，這道理我懂，但讓我放棄急救，我真的不捨。」

直到某一天醫師認真詢問是否同意插管，曾朝琴和弟妹討論，決定透過儀式讓老天安排，不久後的一個清晨，外勞起床告知母親往生，他頓感「母親解脫，自己放下」。喪葬期間，助念者只看到主人裡外忙碌，但「好像不是很傷心」，他說「能做的都做了」，還需表演什麼？

幸福做自己 不必等以後

一番徹悟讓曾朝琴明暸：「人就要做人該做的事」，當兄弟、當子女之外，人人想當老闆，但當老闆「每天的心都放不下──因為對別人有責任」。所以，人生至樂就是「做自己」，而且不要等到老了才圓夢。

現在的曾朝琴隨季節不同，或種紅白蘿蔔、種西瓜，或種稻、種芝麻。他把從前辦活動的能力用在收成時在臉書上邀集大小朋友「拔蘿蔔」，輕輕鬆鬆就把蘿蔔田清理得乾乾淨淨。

他也善用原本的聰明再加點苦功和知識，種出好吃的蔬果與糧食。雖已是法律定義的「老人」，但種稻期間，三天就得到田裡放水一次，有時還得自己背近三十公斤的肥料筒。

務農，不再是兒時辦家家酒，而是「今天該做什麼就把它做完」，看到植物健康成長，看到朋友拿到或買到他種的無毒農作開心的笑容，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不牽扯利害關係就歡喜安心」曾朝琴活在當下，沒有其它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