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雄
每當我心情不好,我便開始整理如似荒蕪已久的家居,無人踏足的空間,是陌生的:
書桌上堆著一落落久未舒展的書,我會將之一本一本拾起,開始端詳起它們的封面、書背,或是翻開來看看,就像是遇見熟悉的老朋友那樣,我們之間存在著彷彿腰與衣服、鼻息與風那樣的距離感。
「故心之知覺,即『氣之表現其虛靈』,以顯其與物感通之性,于『與知覺俱起之應物之情』之事。」(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頁498。)
書本太輕,而情感太沉,我將它們一本本地按照類別,拭去上頭的灰塵、端詳、擺好。我只重複地做著相同的事情,不帶任何雜念地,享受著事物恢復起秩序所帶來的歡愉。
有時候,我會拾起堆在房間各個角落的衣物,將它們一件件地丟在洗衣籃裡。平時穿脫習慣不好的我,常常在洗澡前將脫下的衣服隨手一丟,有時早晨出門前,也將穿了幾天的睡衣丟在屋角,回家時亦然。這房間裡的衣物四處落款:椅背上、床頭、牆角。可我怎麼也想不起各自的故事,可見卻不可見,那就等於是遺忘了。
「少年在陽台燃起一支菸。」(林育德:〈晾著〉,2010第十屆東華文學獎現代詩組,二獎。)
在陽台抽菸,把菸的味道染在洗好的衣服上,可窗外的風會重複洗乾淨它。
我在大學畢業之後便不常這麼做,唯有此時,讓我想一圖少年的痛快:燃起香菸,在被陽光晒得乾淨的衣服上留下點什麼,縱然它久而久之也是會消散的。完事後,我將乾了的衣服收下,在房間裡一件一件地用極為拙劣的方法摺好,每一次摺疊對我而言都是陌生而熟悉的,重複地重複著,在往來之中,我才慢慢獲得平靜。
外婆是個菸槍,兒時家裡有兩個不斷製造菸味的角色,一個是父親,另一個就是她了。
我永遠記得她在西晒嚴重的客廳裡,熟練地摺著衣服的樣子;而且她還可以嘴裡叼著菸,一邊教我日文:
「かのじょ(咖ㄋㄡ久),丟系『伊』啦!」
有一次幼稚園的同學告訴我,我的被被很臭,他的被被比較香,可是我告訴他我覺得我的很香,他的上面都尿騷味。我想我的被被之所以被說臭,便是那「三手的菸味」惹的禍。
外婆去世之後,我們家裡開始摺起蓮花來,上頭的「香菸味」變成「香煙味」,這項技藝只有在「做七」之時才會派上用場,時間久了也就被遺忘了。於是在多年以後,父親的喪事中,我們又再一次地用上它。兩次的摺疊都十分的陌生,十年一瞬,卻同樣呆板、困難與同樣悲傷。
「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誠意方殷,諸佛現全身。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三稱)。」
人一輩子,有太多事會被遺忘,不論是好的、壞的,或是那些走了數圈看似回到原點的。可那些重複的事情、動作、眼神,或是說,不斷召喚著神佛與記憶的儀式,都讓人在迴旋往復的節奏裡獲得某種平靜。
就像是重複的慢板那樣,一切都停在那個當下,於是一切被記起,也很快地就能夠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