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小溪

陳煌 |2005.08.16
433觀看次
字級

樹鵲從三年前夏季的樟樹上就失去蹤影,小溪附近的喬木更沒有理由地被解除了樹鵲賴以遮陽、小憩、傳唱、躲迷藏的葉篷;倘若這片廢棄多年的荒蕪營區,所有的喬木皆能繼續保持它的神秘感,那麼任何一隻在此誕生的樹鵲,將更能掌握生活的訣竅。

小溪曾在番鵑閃現磚紅色羽翼的跳躍下,從杳無人跡小徑的複雜矮叢間穿越,靜靜接受蛾蝶如掌的雙翅讚美,多種蜻蜓也飛過來湊熱鬧,落在小溪兩岸狹狹泥土草尖探看,流連不去。在不足一箭之遙的坡地,時光給了無數草類灌木叢豐盛的生命力,藉以迎合白頭翁、珠頸斑鳩、綠繡眼與竹雞落腳、覓食的喜好,假若需要再補充體內的水分,那麼清淺涓細的小溪大可應付自如。

鳥雀看中小溪,逾越的菜農也看中小溪。於是從一片悄悄開墾的菜園,逐漸擴充,接著沿著小溪兩岸開始剷除一切礙眼、沒有價值的草木,並且盡可能地拉起圍籬。從此,鳥雀憂心地遷離棄守被驅趕的家園,一隻樹鵲走的時候,幾乎不回頭再看依舊的夕陽一眼。

在更早之前,我經常獨自巡視,偷偷壓低著身,沿著小溪走到山坡外圍戍守的芒花叢裡,記錄每一隻掠影的風吹草動,享受某種荒野的況味。如果我願閉起眼,幾乎皆能明白指認每一草木的隱蔽處,會有什麼鳥雀動靜,而精確無誤。

小溪繼續流動著,它形成的原因不明,但岸邊的泥層布滿草花,任何一隻喜歡躡手躡腳走路的樹蜥,在穿行草花間時都會感受到散步的快樂。

小溪的心情,卻是一隻魚狗最懂。

牠謹守在岸邊泥坡雜枝上,斜著頭看著總是成群嬉鬧的綠繡眼飛掠頭頂,卻仍不動聲色地陪著小溪坐到黃昏。偶爾起身活動筋骨,閃現著寶藍電光般的身段,快速沿小溪急行;能裹腹入口的小魚或帶有濃厚的泥土味,但滿足則勝過一切。有時小溪受到陰霾雨日的影響,水勢變得湍急起來,魚狗只得淋著雨一旁守望。但大部分歲月是清澈得多,即使菜農藉機前來取水時,會莫名地驚擾牠,不過魚狗總識時務地走開,繞飛一圈後又回到原棲地,忠誠真摯地與小溪信守相約。我不清楚牠是否在意麻雀也前來汲水,也是否注意我的冒犯,只是習慣一哄而散的麻雀,應該還不至
於惹惱魚狗的清閒自在吧。

但我已暗暗從附近環境的視察中,為小溪的命運感到憂慮了。

幾年過去了,首先龐巨的推土機初次進逼這片荒廢營區,以更冷漠不可忽視的勢力,大舉攻陷離小溪左岸的大片草原,以非常魄力手段排除地上一切草木、一處不見經傳的水塘和隆起的小山丘,快意地再向前摧毀幾幢破敗不堪的營舍,與兩排高聳入雲的老邁檳榔樹──它們一直是蝙蝠的老家,生老病死全在樹篷頂部的凹陷洞裡。

我聽說會有一條高速公路從營區的邊緣盡處半空通過,所以緊接旋至的卡車、人員都隨著推土機進駐,日夜在小溪旁建立起臨時宿舍。從此毫無寧日的施工,先在被連根剷平卻未及冒出新葉的草地原址,鋪上粗糙堅實的水泥,供應更多的推土機和卡車來來回回滾動,然後是對小溪攔腰而過。

蝙蝠在這三年來不見蹤影,當牠們的天空之城蕩然無存後,即紛紛舉家不知去向。牠們和原本狩獵於天際的小雨燕不同,牠們寧可另覓新天地,以表示對生存環境惡化的無奈抗議,假若蝙蝠們可以舉布條上街頭抗爭示威,那麼牠們必然會群起發出尖銳的不滿。但小雨燕只有一條小溪,一條被攔腰而過,兩旁佈滿菜園和粗糙水泥地的小溪。

我們高公局的官員一定沒有自然生態的知識,所以在指示下的施工人員也對小溪做了一番自認可以疏圳的整修,就如同對付任何一條溪流一般,用最易得的水泥把小溪底部填滿,再加厚添高溪岸,完全改頭換面,自此儼然變成一道制式的圳溝了。這就是官員一向對付土地的方法之一。但是,魚狗和花草都明白,小雨燕不只渴望水源而已。

無須猜測,也無須探看,我清楚的知道魚狗對一道新圳溝毫不領情,牠明白一旦小溪的泥土不適合小魚生存,那麼牠也沒有什麼留戀的必要了。番鵑、樹鵲,以及尖頭鷦營的命運也好不到哪裡去,在小溪兩岸一百公尺之內,牠們再也難尋立足之地。果真牠們勉強留下,那麼牠們一個撲飛出去,不是落在毫無遮掩的菜園上,就是讓燙腳的水泥地困擾著細小的足爪。由蟲鳴頻率的判斷上,再能適應的麻雀也明白小溪旁的食物減少了。

如果不經意失足掉下圳溝的樹蜥,試圖想奮力爬上高築直立若懸崖般的岸,也得多費一番力氣才行,但已找不到蝶蛾的新鮮美味,何況溪岸的樹再也沒有重生的機會了。

我在最近的一段日子,總還不死心地回到舊營區,順著顛簸、積水的小路經過,耳際依稀可聞遠遠新建高速公路上傳至的呼嘯車聲,那道尖白橫越高立的路基,如今對著原是荒蕪只有鳥雀草樹的野地狠狠一切,也切斷了多數鳥雀草樹的親密關係。
轉個彎,我站在圳溝上,小溪的原貌消失了,圳溝在高速公路下也轉個彎,然後緊跟著它一路伸展而去。

夏季,圳溝有時是全然乾涸的,陽光照著它發亮,但空無一物。我們的官員應讓去問問一根從過去小溪上伸出的不起眼草莖對魚狗有多重要,儘管官員有權力把小溪變成醜陋的水泥圳溝,也在自己的功勞簿記上一筆,卻不曾去想想冷氣的辦公室裡又能做些什麼。

同樣的夏季,我曾來來回回於小溪邊的樟樹下追蹤翠翼鳩的紅足,牠像小溪的罕見,卻往往被樹下坡地密佈的灌木叢所阻,而懊惱不已。樟樹傲然獨立山坡上,它也是其他斑辰鳩群起群落的絕佳觀測台。但除非我能沿著溪岸走來時就噤聲,否則一離開小溪,白頭翁就迫不及待幫著向翠翼鳩發出警告了,這時連魚狗也會順勢循入小溪上游,遠遠避開我的監視。

蜻蜓倒是不甚在意地在我四周飛飛停停,牠們樂於以小溪為中心,沉沉浮浮自由自在。菜農曾在小溪上搭一段簡陋的木板便橋,若通接便橋,翻過圍籬,就會驚起數群亂竄四散的白腰文鳥,但要好好視察小彎嘴的話,那得退回便橋,跟著小溪向前走幾步,彎下腰,躲在路邊突出的芒花叢才行。

若是要獲得山紅頭的信任,那非得繞過小溪,悄悄順利抵達那被剷平前的山丘下不可,在那裡的山紅頭生性多疑,能耐得住長時間的寂寞,以及閉上嘴,山紅頭始會輕輕掀動頭頂的一撮紅冠,打扮好之後出門見客。

果真雨季來了,那麼山丘下的低地,自然形成隱微的水塘,淹過每一株草莖半身,此時只有像輕巧的褐頭鷦鶯,才會愉悅地上下搧擺細長淡橄欖色尾翼,向小溪傳達一場小小的氾濫即將到臨。

小溪取得水塘的支援後,最值得雀躍的是溪魚,免費的大量浮游有機物充斥在溪水中,也讓得知訊息的黃鶺鴒紛紛趕來搶食,與魚狗分享意外的收穫,在表面看起來清淺的水邊泥地上留下淩亂,但屢有斬獲的一串串足跡。

這是一條已逝去小溪的生機。水汛之後,泥濘的溪岸恢復褐色的形貌,換來的是萬頭攢動的黑色蝌蚪,聚滿未退淤積的小坑洞裡,再過一段時日,如夜晚專程路過即可清聞震耳蛙鳴了。逝去的總是最美,無奈誰也沒能好好保存,圳溝也就永遠無法取代小溪。

因此,當我依然回到小溪的原址,圳溝已沒話可說。

一隻黃鶺鴒再度駕臨圳溝時,牠落寞地沿著高落差底部空蕩水泥地飛飛停停,開始懷疑這一趟是否白費工夫了,熾烈日照曬燙牠細長的足,彷彿催趕牠儘速離開似的,如此沒有所獲地逛了一程,牠清幽地啼叫一聲,振翅急急躍出圳溝飛遠了。
這一條原被看好的小溪,往後有很長很長的時光無法改變命運,但換做一道水泥圳溝,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熱門新聞
訂閱電子報
台北市 天氣預報   台灣一週天氣預報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不單只有報導佛教新聞,乃以推動祥和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以關懷人類福祉、追求世界和平為宗旨,堅持新聞的準度與速度、廣度與深度,關懷弱勢族群與公益;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關懷地球永續經營、延續宇宙無窮慧命,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自許成為「社會的一道光明」的《人間福報》任重而道遠,在秉持創辦人星雲大師「傳播人間善因善緣」的理念之際,更將堅持為社會注入清流,讓福報的發行為人間帶來祥和歡喜,具體實現「人間有福報,福報滿人間」的目標。
人間福報社股份有限公司 統編:70470026

 
聯絡我們 隱私權條款

Copyright © 2000-2024 人間福報 www.merit-times.com.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