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在北埔南外社區，我遇見了一片美麗的茶園。

放眼望去，一甲二的山坡地，仍舊保持著百年前的茶園風貌。每株茶樹保持二三十公分的間距，一排排茶欉又相隔一公尺左右。那種稀疏寬鬆，我很少在其它茶園邂逅。

這塊茶園同時堅持草生栽培，僅以手工除草。泥土因而常保溼濡，鬆軟。走在茶園裡，猶如踩踏於原始森林，底層是豐厚的落葉地面。再捧一把田土細瞧，更無使用農藥後的乾硬和脆化。

茶園主人綽號飛鼠，承傳祖先家業，如今是第七代。在不斷探索和學習下，堅持有機栽培也有六年了。

兩百多年前，他的祖先循淡水河上溯，沿著昔時運送茶葉的路線，慢慢遷移到關西、北埔，最終落腳於九分子山上，成為北埔姜家的佃農。日後因三七五減租政策，得以購置此片山坡茶園。

乍看茶園的源起，彷彿綿延順暢，其實過程頗有一番起落。日治時期，飛鼠的祖先栽種的盡是黃柑，當年主要是用來製做紅茶，要跟英國人在世界各地競爭。日治時期，關西、北埔地區的紅茶出口到中國東北，擴及到日本內地，茶葉生產到達鼎盛。但是戰後，隨著世局變遷，台灣產業政策與結構改變，紅茶逐漸沒落。

茶葉銷售的美景不再，附近茶農轉而栽種經濟價值高的橘子，新竹一帶主要為海梨。後來又改種柿樹，提供柿餅的來源。以前種茶相當辛苦，改種果樹同樣費工。年輕人都害怕接手，紛紛到外地讀書，找工作。他們家也一樣，姊姊就讀育達商職，飛鼠選擇楊梅高中，紛紛遠離去住校。

莫說飛鼠這一代，以他媽媽為例，故事更是無奈。十八歲時，在媒婆三寸不爛之舌的勸說下，從南庄嫁到北埔一帶。結果在茶園工作一天即逃跑回家，後來被祖母追回。此後，採了六十多年的茶葉，直到一九七○年代。

人口外流，果樹無人照顧，田園荒廢久了，漸漸形成芒草原。飛鼠在此時返鄉，自有一番對茶葉栽作的體悟，以及承擔茶葉文化的使命。

昔時北埔曾經有二千甲的茶園景觀，現在僅剩二十甲不到，飛鼠擁有的，約莫一個足球場大的山坡，是其中的二十分之一。如今的秀麗茶園是經過一番悉心整理，逐步恢復的。但紅茶不再，黃柑改為清心大冇，適合製作膨風茶，成為地方產業特色。

所有茶苗都是經過挑好的母株，壓條插枝，一棵棵強壯地栽種回來。一棵茶樹需經過三年的培植，才能開始收成，此後進入二、三十年的採收期。茶欉間距寬敞、通風，主要是為了防治蟲害，讓茶樹長得健康。稀疏而零落的茶園，正是茶農眼中最美好的狀態。

四月了，即將進入忙碌的採摘期，有些茶株插著一二根細竹做為標記。那是盲椿象啃咬過的地方，主人以此確知，追蹤此一昆蟲的活動軌跡。只要一隻拓衍出去，整株茶樹都會遭殃，進而不斷擴散。

除了不斷監測、清除盲樁象，茶農也不想看到茶蠶蛾，牠的幼蟲經常三四十隻，以群聚出現，大量啃食茶葉，迅速吃完一株，繼而擴散，危害整個茶園。可他絕不使用農藥，而是親手逐一捉除。

不用農藥，數以萬計的小綠葉蟬也勢必到訪。不小心撥弄茶園，好多小綠葉蟬如綠色的浮塵子，飛奔彈跳於茶樹周遭。牠的成蟲及若蟲，不過零點二公分，均棲息於葉背，以刺吸式口器，吸食茶樹芽葉，或幼嫩葉面。

當小綠葉蟬紛飛，那是茶園生命最盎然、活絡的時候。對飛鼠而言，這也是茶葉豐收的前奏舞曲。那些被咬過的部位生長受阻，幼葉和嫩芽往往呈黃綠色。若嚴重了，茶芽捲縮無法伸長，葉呈船形捲曲。茶農利用此時採摘一心二葉，透過萎凋、炒菁和揉捻等細膩手續，製作膨風茶，亦即著名的白毫烏龍、東方美人茶。

這樣與小綠葉蟬共生共榮，幾乎全年都會發生。春末到夏末是盛產期，茶質最佳，此時也是最忙碌的時日。

但他想照顧的不只是一片茶園，或者如何製做好茶。茶園過往有一條交通產業道路，可以運到老頭擺，供茶商收購。另有一條古道，約莫九百公尺，連接到他家。兩路相通，都連接著樟之細路，連接著現今熟稔的茶金路線，通向世界。他希望日後能整理好古道，讓更多人體會，昔時茶農如何在山上度日。

飛鼠眼中的茶葉文化，不只是生產，生活和生態都在信念裡。但沒有生產，古道和茶葉的歷史文化都難以維續。在浪漫的懷舊裡，他小心翼翼地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