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進公寓大門前,會看到乾洗衣物掛滿屋簷下,一件件用衣架撐得整齊,有的慎重罩上衣袋,這已成了回家時的入眼風景,這一天卻不見蹤影。果然如爸爸說的,從靜巷搬到大街了,老闆笑呵呵如以往喊我「少年仔」,儘管我已從真少年,變成偽少年。
老闆慣常穿上白色無袖內衣,深色短褲,鬍渣繞滿下巴,年近花甲依然蒼白瘦實,他不曾競選里長,可活脫脫是巷弄中意見領袖,尚未搬往大街時,只消用力講話,樓上都能聽聞。有一回聽他「少年的」喊個沒完沒了。有時候語言具有方向性,人不在說話現場,卻覺得話鋒對準自己,我忍不住從三樓探窗,果然是他喊我。
他沒有記住我名字,雖然我送洗的服役時制服,清清楚楚織繡著姓名。他喊得熱烈,一旁的麵線小販姿態尷尬,抬起頭來竟然是住在附近的三舅,不知何時改行賣麵線。老闆喊,「少年的,來食恁阿舅的麵線。」老闆記得時常來訪的中年人是誰。
我接過三舅遞來的麵線小口吃著,老闆馬上說,「是不是太鹹?」不僅我吃著,至少五六位鄰居人手一碗,老闆捧三舅的場,趁機對口味提出建議。乾洗店搬家後,也還在回父母家的路線上,我每回經過都會偏頭往店裡頭看,有時候對上眼會停下、老闆則走向前,寒暄幾句。
我是忍著一陣子,才問爸爸乾洗店怎麼收了?爸爸表示老闆得了癌症,一生積蓄本為了養老,到頭來捐給醫生還未必能夠治好,騎單車上橋頭時精神恍惚,栽到河裡頭了。
乾洗店不再高掛衣物以後,租給人賣過早餐與雜物,但都沒有擋過疫情衝擊,最後是日本拉麵長踞,為了讓店面更有氣氛,終於敲掉乾洗店時期,那些微微龜裂的地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