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從聖

先生嘗語王介甫曰：「公之談道，正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者如此如此，極是分明。如某則戇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尋相論，辛勤登攀，邐迤而上，直至十三級時，雖猶未見輪，能如公之言，然某卻實在塔中，去相輪漸近，要之須可以至也。至相輪中坐時，依舊見公對塔談說此相輪如此如此。

──《河南程氏遺書‧卷一》



引文出自北宋大儒程顥（字伯淳），談話對象則為著名政治家兼文學大家王安石（字介甫）。

「塔輪」，是指佛教塔剎建築的基礎構造。南宋僧人法雲的《翻譯名義集》解釋「寺塔壇幢」言：「佛造迦葉佛塔，上施盤蓋，長表輪相，經中多雲相輪，以人仰望而瞻相也。」其意是說：「相」即佛塔之外觀表相，「輪」則為塔身的主要構成部分，一塔可有三、五、七輪，數輪之間環環相連，層層相疊，依此而成崇高莊嚴之塔台。

「十三級塔上相輪」是程顥所用的一個譬喻，「十三級」意謂塔剎之高深與難及，令觀者油然生起敬畏與讚歎；此外，「十三級」更意指道理之精微與弘大，非一般常識或知識所能比擬，「輪」則用以指代道理本身。

從程顥所述可知，王安石應有極突出的口談與思辨才智。抽象深奧的道理（輪），甚至超出一般智識所能及的事物，都能在王安石的精妙言談中，活現眼前，躍然紙上。然程顥隨即稱自己「戇直，不能如此」，這並非單純的自謙；「直入塔中，上尋相輪，辛勤登攀」數語，才是程顥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世人之病，無非言不及行與知不及行。試想：若不曾親入塔中，則塔剎之高偉與神聖，終究只存於他人之睹聞與念想，而與自己生命之經歷與實感渺不相涉。同樣地，如王安石「對塔談說相輪如此如此」，塔剎之莊嚴與相輪背後所指向的道理，也只是遠去或外隔於生活世界的「觀念」產物。

思惟的靈巧、深奧，不可能窮盡道理（相輪）本身的真實面貌。更進一步講，正因程顥「直入塔中」，而非在外部的旁觀者，才能深切領會「實在塔中」所需付出的心力與努力，而生發「雖猶未見輪……去相輪漸近」的感受。

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無論甘泉之美或相輪所蘊含的真理之光，都有待人的切身參與及實際行動。事物的表裡內外，道理的遠近淺深，都在篤實勤勉的「邐迤而上」過程中，昭然現於眼前，且內化為獨一無二的生命印記。「看」不等於「看見」，若欲看見隱於「相輪」之後的真理榮光，則必須深入塔中，身歷其境。

從程顥的塔輪之喻，既得見古人篤志向學、平實力行的一面，也可明白，面對高深的道理，人始終應保持謙遜與虔敬之心，力求進取，日久有成，而非只是空言議論，知而不行。